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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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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前台接待的工作人员询问。
严檀的背影有短暂的失声停顿。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轻扶前台,原本平静的双眸像忽然被惊醒般,霎时浮现出一片茫然。
她似乎还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亦或者,她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合适。
乔莺觉得很悲哀。她明明已经快消失了,竟然还能捕捉到这些迟来的细节。
她忽然再也不想联系到严檀了。
她更希望自己能悄无声息死去,而不是让严檀难过,陷入无休止的逝者的阴霾之中。
更何况,自己只是她的前任恋人而已。
可她却看见严檀轻抿唇,上下碰了碰,“我叫严檀。”
“是乔莺的……女朋友。”
乔莺仿佛被魔咒定住了。
她眨了眨眼,觉得眼皮热热的,晃了晃头,有晕眩的感觉。
是肾上腺素起效了吗?
可是,死人也会有恋爱脑?
她的骨灰刚才都被封盒送走了的。
乔莺阿飘一样过去,伸手,想去牵一牵严檀的袖口,不出所料,果然毫无阻碍地凭空穿过去了。
只能痴女般悄悄贴近,问:“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明明分开时见的最后一面,话说得比谁都重,为什么现在反而承认是她女朋友了?
可阴阳相隔,严檀显然是听不见的。
严檀轻吸一口气,没有落泪,微垂眼睫,将来意托出,“我这里有她的一件物品,希望交给她家里人。”
一部手机被推到桌面上,边角被磕破了,好在屏幕没有碎得过于惨烈。
乔莺很快就认出来,是自己的手机。
过路时紧握的手机。
她想背身躲避,因为那是她最不想让严檀看见的东西之一。
里面留下她们曾经在一起时的无数照片,自然也藏匿了许多分开后,她对严檀不切实际的脏污想法。
严檀看过了么?
最关键的是,那晚死去时,原来捕捉到的严檀身影不是幻觉。
或许她正安安静静立在道路对侧,目睹了事故的始末,又在后来,当场拾起她的手机。
乔莺看见,严檀此刻隐藏在袖口的腕骨苍白无力,青紫色血管细而浅,无声震颤着。
女人目光留恋在已经推走的手机上,还是悄然抬手,将不属于她的东西重新握回掌心。
怔忡地用指腹划过边角处的一道道裂纹,任由玻璃碴硌着指尖。
素来怕疼的人,靠这样的举动,维持哪怕一分一秒的清醒与克制。
乔莺轻声开口:“……别伤到了。”
为她,多不值。
虽然这么说,但乔莺知道,严檀性子内敛润糯,有什么事都会在心底里自己一点点消化。
她更知道,严檀此刻根本就听不见她说话。
可是,乔莺还是忍不住。
直到,她看见严檀按亮手机屏幕,熟练输入密码——严檀的生日数字,解锁了她的手机。
……不是,前妻姐?
乔莺石化在原地。
严檀怎么知道自己没改手机密码,怎么知道密码还是她的生日。
严檀没有窥探乔莺社交隐私的想法,她只是一如从前她们在一起那样,静悄悄点进了手机备忘录。
所有不堪的、上不得台面的想法,被手机的主人如数家珍地埋藏在一条条莫名拼接的文字中。
「……不会再有人莫名其妙地捡到我了。我是即将腐化的沃尔玛塑料袋、断掉的风筝线、流浪猫上蹿下跳时被风挟持的一撮猫毛。」
「她剪断狗绳时,好像在剪我结团的毛发一样温柔。」
「她说,你自由了。我摇了摇头,依旧去追赶她的裙角,却发觉,她不是要带我去玩的。」
「她真的想将我放逐。」
是乔莺在搬出严檀房子之后的几天写的。
「倒着唱几次《回流》,她还能流回我身边么?」
「在KTV包厢门口碰见了一个人,喝醉了,眼睛好像在下雨。我亲了她,落荒而逃。」
「我知道那是她,可她若不向我招手,我只敢原地等待。」
那是她们分开的第二周。
在严檀面前,乔莺总是乖巧体贴的,而在严檀看不到的死角里,她早已发酵成旁人看来孤僻古怪的模样。
直到严檀发现,并照单全收。
严檀一条一条翻看,仔细驻足阅读。连指尖触碰到屏幕上那些不入流的字眼时,也不曾皱眉。
是错觉吗?乔莺发觉,她眸光中似乎藏着一丁点眷恋。
她看着严檀新建了一条备忘录。
浅白色的指尖稍稍停顿,打出几个字——
「想你。」
乔莺站在严檀右手边,安静望向她。
她们分开仅仅才一个月。
刚才走进殡仪馆时、与工作人员交涉时、甚至取出她的“遗物”时都没有落泪的人,此刻,被屏幕冷光折射出难以掩饰的脆弱失态。
「姐姐很想你。」
乔莺从严檀身后抱住了她。
就像她们还在一起时,她晚上失眠梦呓,严檀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
虽然是虚幻的,再也摸不到温度与骨肉的。
她已经死掉了。
乔莺的手臂穿过严檀还在轻轻发着抖的指尖,下颔抵在她颈窝,尝试着触碰屏幕,打字回应她——
「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贴得太近,乔莺好像能摸到严檀起落的心跳。
又仿佛是错觉。
直到她听见,严檀倚靠在她怀里,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轻软的,羊羔一般讷讷的声音,“……乔莺?”
手机屏幕上,猝然跳出了一行不属于生者世界的文字。
“好想你。”正是乔莺刚才输入的。
“女士您好,我刚才已经联系到乔莺女士的家人了,您可以先把手机寄存在这里,明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尽职尽责。
严檀幡然转醒。
“不用了。”她后退几步,声线甚至有些不稳,“我、我之后再交过来。”
破损的手机沉甸甸的,好像在随着她一波三折的心跳共振。严檀保持手机屏幕亮起的状态,忽视面前的工作人员异样的目光,匆然后退。
落荒而逃。
她走得很急,可还是抵不过天色渐浓,出门之后,夜幕已经彻底笼罩她视线所及的范围。
严檀有些站不稳了,踉跄跑了很远,才找到一排石椅坐下。
“乔莺?”捧着手机,小声唤。
她不确定,刚才发生的,究竟是迎合人心的幻觉,还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但屏幕上还真真切切地迎着那行字。
没有任何回应。
严檀尝试在备忘录打字:「你在吗?」
等待五分钟,还是没有任何水花。
周身的温度正一点点被剥离,严檀怔然,死死握紧手机的手也开始脱力。
可还是舍不得熄灭屏幕。
她承认,乔莺是一个操纵人心的恶魔。
活着时总喜欢说些甜言蜜语,哄得她彻夜难眠,就连离开了,也惯会制作一些不用负责的恶作剧。
就在此时,屏幕闪烁。
——「等一等我嘛。」
——「你跑得太快了!」
——「还有,我要改手机密码!」
——「不许再看我的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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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莺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改密码。
因为她与严檀的联系渠道仅限于备忘录。
每当严檀打出“不要改”、“我想和你再多说说话”这几句时,乔莺站在她身边,看她巴巴地望着空气,语调轻软地哄她“好不好?”的时候,她都毫无办法。
乔莺是阿飘,不需要睡眠,但严檀还要上班。
虽然空闲时间都拿来和她在手机上打字,但显然是熬不住的。
深夜,乔莺偶尔会飘到严檀床头,托腮伏在她枕边,望着她的睡颜看好久。
听见她弥蒙中的喃喃自语,窥见她额角浮出的薄汗,捕捉到她不受控的梦呓。
叫她“莺莺”,软颤着嗓音,求她停下。
是梦到她被车撞的场景了,还是当严檀用她从未听过的平淡语气说“分开”时,她仅仅答了个“好”字就搬出去的那一天?
乔莺觉得不重要了。
因为她单纯看见严檀被噩梦惹哭,就觉得心疼。
因为某一日,她发现严檀在对着手机相册怔忡。
看着看着,不自知地笑起来,眼中柔光轻闪,翻了好久都看不腻。
严檀以为乔莺看不见,可乔莺早就知道了:手机相册里别无它物,只存满了她的照片。
大多数都是从前两个人的合照,后来分开,严檀销声匿迹,变成只有乔莺一个人。
乔莺看见自己那一晚过马路车祸前的模糊抓拍。向前翻,还有,还有。
足足二十余张,与她兼职的时间重合。
她想起来,路对面刚好有一家便利店,用餐区恰巧对着她每晚去兼职的必经之路。
怪不得严檀与她照面时那样慌张,就像……做贼心虚。
乔莺笑起来,俯身,轻轻在严檀脸侧落了一个没有重量的吻。
真的有这么喜欢她呀?
她的前妻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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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檀次日在一片混沌中转醒。
她习惯去床头摸手机。
如果今天是工作日,就浑浑噩噩去上一天班。捱到傍晚,再到已经混到脸熟的便利店,等待某个人从她窗外擦身经过。
如果是休息日……乔莺会在……
严檀忽然周身冰冷起来。
她急促喘息着,视野蒙着一层虚朦雾气,眼尾霎时不受控地染上绯色。
紧紧握住手机,查看时间。
她忘记了,乔莺早就车祸逝世了。
今天是,第八天。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起初还是好的,她竟然能通过乔莺的手机和她打字沟通。
乔莺依旧朝她乖巧地笑,不时耍一耍小脾气,总说要改密码,再不和她说话了。
可后来,备忘录消失,她与乔莺所有沟通过的证据都不见了。
连带着已经成为精神寄托的乔莺本身。
那现在呢?
严檀不顾形象,迅速下床,试图在手包里、大衣口袋里找到乔莺那部边角磕碰的手机。
真的找到了。
她仿佛有肌肉记忆一般解锁,点进备忘录。
里面果然是没有什么她与乔莺的对话的,最上面一条是乔莺生前写的——
「分手了还是想啃前妻姐香香软软的锁骨。这样冷漠无情的女人最是该惩罚一下的,就罚她做梦要喊我的名字,哭着求我‘停下’。」
「睡了,梦里都有。」
严檀抿一下唇。
本能地难为情,但旋即,迅速坠入更深更灰败的失望。
已经足以证明,之前的一切残存画面,都是梦。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她没有注意到,此刻房间里的陈设和家中完全不同。
病房门忽然被敲响,一个护士抱着病案夹匆匆走进来。
看见严檀,先是讶然她不修边幅的模样,但很快开口:“女士,ICU区725的病人醒了,您要去看吗?”
严檀胸腔重跳了一下。
还是没忍住,轻声试探:“……病人……?”
“姓乔。”
严檀握紧乔莺被摔坏的手机,迅速跑出陪护室。
白色的重症病房里,曾数次出现在她手机相册里与噩梦缠绕下每个难捱深夜的人,正抬起一双钝圆杏眼,与她视线交集。
此刻大概落于梦与现实交叠后,无限趋于熵值的临界点。
乔莺似乎在笑,用眼神示意。
让严檀把手机调出备忘录,放在手边。
微白的指尖轻轻按压屏幕,她缓慢温吞地打字——
「做了一个好梦。」
「梦见,原来你还爱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