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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前台接待的工作人员抬起头,看见面前神态异样平静的女人。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她礼貌问。

      “我叫严檀。”严檀眼眸垂落下去。

      她指腹开始不断摩挲着手提袋薄薄的棱角,发出不间断的细碎声音。
      一个稍显神经质的动作,但隔着台桌,工作人员显然没能看到。

      似乎在设想一个最适合应对这种场面的答案,很久,严檀终于回答:
      “我是乔莺的……室友,我们之前住在一起。”

      像是记忆复苏一样,她仿佛被冰塑住的神情一点点消融,眼尾眉梢都沾上期许,嗓音软润:“请问,您可以让我再进去看看她吗?”

      透明的手提袋里,躺着边角磕碰损坏的手机。

      “很抱歉。”工作人员惋惜看着她,将手边的记录册合上。

      “我们已经在今日16时30分送别了乔莺女士。”

      “不会的。”严檀开口,“她还没走,还在这里。”

      笃定到工作人员匆匆忙翻起本册来,以为记录出错。

      严檀却不再说其他的话了,她侧过身,眼中现出浓郁的失望,以及希冀被掐灭后的茫然。

      隔着手提袋,她用极轻的力度抚摸手机的棱角。碎玻璃边框很割手,她却恍然未觉,只是一味沉浸在这样能带给她安全感的小动作里。

      终于,严檀禁不住诱惑,将手机取出来,握在手心。

      长按开机键。

      这是乔莺的手机,她拾了起来,里面藏满了乔莺想对她说的话。
      就连密码,都是她一遍就试出来的,自己的生日。

      这七天,她几乎目不转睛地在读里面备忘录的文字,忘记吃饭,忘记打点自己,甚至忘记睡眠。

      乔莺的记录是从她们分手后开始的。

      严檀看见,乔莺称呼她“前妻姐”。

      离开时冷静决绝到没有多说一句话的人,在备忘录里,时而像慵懒的考拉,会做出“不小心烤了两人份戚风,既然如此,撑一点也无所谓”的事;

      时而又像与她分道扬镳的猫,数清楚所有她们不合适的地方,冷眼旁观她们从前在一起的甜蜜片段,说一句“除非她哭着求我。但我也不会回头”;

      更多时候,留下这些文字的人在严檀心里,只不过是一只隔着雨幕,偷偷低摇着尾巴,亦步亦趋,但又不敢靠近她的小狗。

      两爪扒低,呜咽着把头伸向她的掌心,脏兮兮的飞机耳轻轻发颤。

      她渴求被摸头,却往往只得到蹲在她身前的人毫不留情、重重落下的巴掌。

      但无人喜爱的小狗仍旧不合实际地奢求短暂的温存。

      严檀捡到了她,对她温声软语,视若珍宝。

      严檀从未忘记,她在某家灯光昏暗、惹人晕眩的KTV里初遇乔莺的场景。

      她初入公司,和同事们一起团建,末了出来透风。

      拐角的包厢里传来吵嚷声,乔莺穿着会所人员的工作服,背向走廊暗白色的灯光,垂着手。

      “欢迎再次光临。”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她的名字,清澈但不会有太多距离。

      可惜出来的客人似乎喝多了,酒品也不是很好。

      醉眼朦胧地大声厉笑着,扶着门,转眼一看身旁低眉垂眼、像个死人的乔莺,气涌上头。
      举起旁边零星摆放的未拆封的酒,朝墙上惯去。

      砰——
      黄白色的酒沫,冰冷发酵的气味,以及尖锐玻璃碴,如同骤雨冰雹灌满压抑狭长的走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窒息。

      “年纪轻轻在这工作,不就是想要钱吗?”客人掏出皮夹,打破寂静。银行卡掉了几张在地上,旋即,是数十张颜色鲜艳的票子。

      很快被酒水染污,软趴趴黏在地毯上。

      严檀看见乔莺迅速低下身,去捡那些钱。她的手背被飞溅的玻璃渣划伤了,远远就能瞧出血痕,但她本人显然不在意。

      甚至有空抬头,朝发酒疯的客人掀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谢谢您。”

      严檀毫不怀疑这样精神状态的人能说出一声“谢谢”,下一秒,就能举起旁边其他的酒,对准发酒疯的人脑袋砸下去。

      但乔莺没有。

      她目送眯眼不悦、骂了她好几句的客人离开,才摸出前口袋的对讲机,和前台沟通。
      “4号包厢服务结束,结台。”

      说这话时,乔莺仍然跪在地上。

      严檀走近,轻轻蹲下去。阴影笼罩乔莺的瞬间,她看见对方肩膀颤动了一下。
      惊惶与戒备。

      但旋即,对方就抬眼面向她,声音仍是礼貌的,“客人您好,不好意思,我会收拾这里的。”

      近了才发现,乔莺的脖颈一直延伸到锁骨有道口子,正在渗出暗红色液滴。
      玻璃碴嵌了进去,可她甚至没有发觉。

      严檀不是情绪外露的人,身边的朋友都评价她温吞柔软,体贴到极致,话有些少。
      但这一刻,她觉得那些玻璃好像戳进了她的肺泡与气管。

      令她呼吸困难,连着心脏密密麻麻地酸。

      她先从包里取出创可贴,把乔莺的手背伤口处理了。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乖顺地伸出手,任由严檀把弄。

      灯光下,衣服被酒水弄脏,睫毛无声低垂。
      像是受伤后原地舔舐自己的小动物。

      严檀曾一度以为乔莺就是这样的性子。
      话少、安静、乖巧。

      直到她不慎将乔莺带回家,纵容对方为自己烤蛋糕作为回报,最后,被压在懒人沙发里,承受不住对方的讨好,狼狈不堪。

      乔莺的冷淡只对那些外人。
      除此之外,她只不过是有那么一点心机的,喜欢被摸头被夸的小狗而已。

      乔莺是很怕疼的,手指被烤箱门夹了一下都要苦着脸坐进严檀怀里,要她亲一亲。

      严檀将乔莺的手指啄了又啄,想起那晚,玻璃碴扎进皮肤,是不是要比这疼上百倍?
      “一点也不疼。”乔莺黏糊糊地亲她,“看见你,我就一点也不疼了。”

      那车祸那天呢?
      乔莺曾在路对面遥遥看见她,被撞的时候,是不是也会不那样疼了?

      某些时刻,乔莺又极度缺乏安全感。
      取悦她之后,依然喜欢将她抱得紧紧的,杞人忧天问:“那天你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是别人,你还会帮吗?”

      严檀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因为我喜欢你呀”。

      她确实是很喜欢乔莺的,喜欢到才见一两次面,每个晚上的梦里就都是对方赧红着脸给她烤小蛋糕的模样。

      她会幻想乔莺变成爱黏人的小狗,窝在她怀里,再也不必过那些被谩骂被殴打的日子。

      她喜欢乔莺面对她展示的最真实的样子,喜欢她偶尔耍坏心眼,睁着一双无辜杏眼,将她弄得湿漉狼狈,末了还要蹭她的颈窝,求她夸夸。

      脏兮兮的小狗变成了拥有很多爱的小狗。
      接受了一条香喷喷的肉条后,她还想要更多,想让温柔的人用手心轻揉她的头,夸她可爱。

      为此,就算之后再狠狠打她也没关系。
      她只要有人能喜欢她,无论怎样的喜欢,她都接受。

      严檀还是忘不掉,她们吵了几次架,彻底分道扬镳的那晚,乔莺黯然问她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她偏过头,“为了满足我的救世主私欲而已。”

      严檀至今都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荒谬至极。

      可这句话已经被乔莺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

      「那我又算什么?」乔莺惘然写。

      严檀想起,乔莺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自己对她好而惶惶不安。
      于是她和严檀说,就算对她耍坏脾气,朝她发火也没关系。

      生来没有得到过甜头的人,以为推搡会是拥抱。

      于是,乔莺以为自己被推开,是必须要经受的一点点考验。

      她仍在期待她们的再次重逢。

      她放弃待遇更好的家教兼职,又去了那家KTV打工。
      在备忘录里写「想她能回头再看看我」。
      又写「想听她的声音,她会给我打电话么?」。

      小狗是不记仇的。
      但人类却会因为过往的所作所为作茧自缚。

      严檀成了胆怯的人。她数次徘徊在乔莺去兼职的必经之路,拍下她或匆忙或平静时的照片。

      失去人类的爱的小狗,又恢复成原来刀枪不侵的模样。任由别人说她孤僻古怪,从不出言反驳。

      只是有那么一天,乔莺独自在KTV工作。

      下了班的严檀在远处静静看着,她看见乔莺一丝不苟地打扫卫生,之后,趁没人注意,轻悄悄窝在包厢沙发里。

      起了一罐最廉价的啤酒,无声吞咽。

      她手背上仍然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她记得那时被从天而降的某个人轻握住手,创可贴仿佛也沾染上那个人的温热。

      乔莺喝醉了。严檀走上前,与目光醺然的人对视,任由她沾染着酒气凑近。
      汲求温暖似的倚靠在她怀里,迫切地啄上她的唇。

      一个仓促的吻过后,对方却像是被打回原形的、生怕被辱骂的小动物,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没有认出她,只是重复着生疏的“客人”称谓,落荒而逃。

      严檀追了上去。
      乔莺背对着她,捧着手机。似乎想拨通某个号码,却久久未动。

      她们最终还是没有打上一通电话。

      在乔莺死去后,严檀才开始拨那个熟悉的号码。
      空闲时拨,忙碌时也拨,她试图麻痹自己,幻想一个乔莺仍在的可能性。

      一开始,这头拨通,那头接听。
      两端都在她手里,也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后来,第三天、第五天、还有今天。

      当她打过去的时候,乔莺竟然接听了。

      严檀窝在她们曾经一起看电影吃零食的懒人沙发里,心脏跳动得仿佛不受自己掌控,将手机捧在耳边。

      她听见乔莺使着撒娇语气,说再也不要原谅了。
      片刻,又听见对面哼哼唧唧,说“还是很想她”。

      严檀不敢说话,她怕自己说出的话盖过乔莺,就再也听不见了。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每天将乔莺的手机贴身带着,任何一点响动都如惊弓之鸟。

      而今天,乔莺给她打电话,说想见她。

      严檀翻看完乔莺的备忘录和通话记录,心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抬头,仍然不忘问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请问找到了吗?我还可以见乔莺一面吗?”

      工作人员目光古怪地看着她。
      话音倒还是礼貌的,没有正面回答,“您……可以之后再来看看。”

      严檀抿一下唇,有些失望。

      她缓慢走出殡仪馆,目光不断在周边梭巡,试图找到乔莺残存的痕迹。
      但是没有,一点都找不到。

      她不会知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说她估计出了问题。

      明明之前就来过几次,那时还说的是“乔莺的女朋友”,再到“朋友”。
      今天却编出什么“室友”的名义。

      室外有些暗了,严檀站在原地,又翻出手机。

      悄悄地拨通乔莺的号码。

      听筒里的等待音不知响了多少声,漫长得好像一整个世纪,直到乔莺清澈的声音响起:
      “……”

      严檀怔忡握紧手机,尽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屏住呼吸,听见乔莺似乎耍起了小性子,又说不见她了,要看她表现才决定。

      第三天、第五天、第七天。
      只要再捱过一天,她就又能听见乔莺的声音。

      她会一直等待下去。
      直到乔莺说愿意见她的那一天。

      -

      严檀又梦到了乔莺。

      她梦见乔莺在离开的第三天,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一角,注视着停止运作的喷泉,从早到晚,没有阖眼;

      第五天,她走到警局,面对肇事者,又恢复了初见时冷薄麻木的模样;

      第七天,她盘旋在殡仪馆大厅,平静看着一众亲戚落泪,不声不响。

      乔莺走马灯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却始终没有打电话给她。
      之后的画面也戛然断片。

      严檀多想在那一天,她刚隔着街角便利店的玻璃窗,将乔莺今天的样子留存在相册里,就匆匆跑出去。

      遥隔斑马线,她希冀乔莺依旧如从前那样,穿过人流与永不停歇的风,朝她跑过来。

      可她们只是各自顿住脚步。

      昏暗天色下,严檀好像看见乔莺钝圆的双眸亮了一下,盛装着满满溢溢的她。
      她却本能侧身闪躲。

      时间拉长停滞,她狼狈不已,惘然回头,好像看见乔莺依旧停在原地的身影。

      手机响了。

      隔着行过车流,严檀将手机抵在耳边。恍然如梦。

      对面声音清澈,“嗨,别来无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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