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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良禽择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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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郗超对着镜子,并不知道自己这颗大好头颅已然是危在旦夕了。
从来,北伐的危险都不在北方,而是在建康。就在建康皇城的周围,至少很大一部分,就在这朱雀浮桥边的乌衣深巷之中。
冬日深了,烛火微弱,映着窗外的雨。
前半夜还是雨,后半夜就成了雪。
郗超睡不着,半夜伸手推开窗,仰头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从空灵无寂的夜空中落下,无休无止、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很快就在庭院角落积上薄薄一层。
墙角的两株腊梅,被落雪裹了一声。
“哥哥,你醒着吗?”门被轻轻推开,玉润披着衣过来:“哥哥还没睡?”
“睡不着。”
“我屋里炭火不好,冷的厉害,想来哥哥这里躲一躲。”
“进来吧。”
郗超依依不舍把窗子关上,免得冻坏了小姑娘。
“哥。”玉润好奇地指了指他,“你怎么蓄须了?”
郗超摸了摸郁郁葱葱的下颌,拿起桌边铜镜瞧了瞧。其实自己从来都是蓄须的,所以到了这边后也就自然而然了。
从前他在荆州他做参军,同僚王珣是主簿,个头奇矮,外头就有人编了个歌谣——“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大司马听说之后,很是笑话了他们一番。
镜中这张脸与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有三四分相像,他果然长的更像他的母亲,他从小就像他母亲,尤其是眉宇之间的那一抹坚定而无悔的意味。
他进内间换了一身衣裳,南朝多崇宽袍大袖、着屐版履、饰羽扇纶巾,时而还袒胸露背,有时大冬天里也只一件宽大的单衣。
倒不是他们一定要如此放浪形骸,实在是服了五石散后身体燥热、不得已而为之。
这五石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配成,是一方丹药。本传自汉代,据说魏人何晏服后觉得神明开朗、体力强建,由此流传开来,服丹之人越来越多,建康名士都以服此丹药为荣。
不过桓温在荆州整顿军务,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一、军中不准谈玄
二、军中不准服药
军士不同于建康城中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他们可是要从军出征的,总不能穿着宽袍大袖上阵杀敌吧。
“听说哥哥答应去相府做事了?”
“这……”郗超言语含糊的嗯了一声,玉润在火炉上架起陶壶、摆了几样干果,房间中顿时显得温馨了起来。
这孩子也像她母亲,从前他们兄妹一起围炉夜话仿佛还是昨夜的事情。他偷了父亲的酒,三人喝的酩酊大醉,醒来后还是哈哈大笑。
她若不愿嫁人也好,她母亲情路坎坷、早早去世,可见深情无用,不伤人、只伤己。
火焰在脸庞跳跃了几下,玉润小心地看了郗超一眼,斟酌了一下措辞,轻轻问:“那谢叔源那边怎么办?”
郗超一惊,“你连这都知道。”
“我见他来过两次,虽乔装打扮,但我还是认得出。”玉润有些迟疑,却还是忍不住说,“哥哥,你这有些不妥吧。”
岂止是不妥,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岂止是你自己不要命了,你这简直是不要咱们全族人多的性命了!
世家大族们两头下注的事多了去了,当初郗超和他父亲郗谙就一个为桓温做事、一个效忠于朝廷,但一个人在两边游走这可就……
玉润看着哥哥的头,觉得很是摇摇欲坠,脖子上貌似只连着一点点皮肉。
“我,唉……”
这事不该跟孩子说,但她既已知道了,必然担心害怕,是得安抚一番。
“我也不想替桓玄做事,只是他穷追猛打,我也无计可施……”他认真说,“玉润,我想个法子,尽快把你送走,建康本就是多事之秋,如今更是风雨欲来、不可久留。”
“所以,你这是真的准备做内应?!”
玉润一脸“你别是找死吧”的表情。
郗超也苦笑,前几日还自以为是闲云野鹤、云淡风轻的很,如今方知自己早已是砧板上滚刀肉了。
刘牢之这样的将才,先反王恭、再反司马元显、最后反桓玄,还是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更何况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前的到底是刀山还是油锅。
“哥,这样不行!”玉润急了,“你到底觉得谁会赢?”
“我又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谁会赢。”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往事终成定数,未来的事又有谁能得知。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来到了二十多年后,而是回到二十年前……
甚至都不用二十年,只要几年,只要能回到大司马北伐慕容之前,一切都可转圜……
“痴心妄想。”
连他自己也觉得过分了,若人人、事事都能从头带来,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这做谋主的,要是靠这样的法子未卜先知,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了。
“哥哥,你糊涂啊,你你……”玉润急的都张口结舌了,“你从前和谢叔源他们常往来,如今时常也进出相府,难道不曾窥得一二。”
良禽择木而栖,到底谁都懂,但这个择木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也不是每个主公都会如刘玄德一般三顾茅庐,难说你就跟了袁绍了。
郗超想了想:“桓玄会赢。”
如果之前桓玄执意登基,恐怕胜负还在五五,但他既然能忍得住这一点,胜算就有七成了。
并非他天赋异禀,实在是优势在手,桓温桓冲多年积累下来的声望全都到了他一人头上,又有荆州大本营为后盾,只要自己不犯糊涂,别人一时半刻扳不倒他。
这几日他与桓玄也谈过两次,当然谈的很浅,他感觉到对方对他多有隐瞒,这不奇怪、他也同样如此。
交心,从来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自己也不是一入大司马府,就对桓温死心塌地的。要不是二十多年的情谊,最后他能给主公出废立皇帝这样的主意么。
“既然哥哥觉得桓玄会赢。”玉润惊奇,“为何不辞了另一边……”
“这……”郗超叹气,“你不懂。”
你以为这是在街上买饼么,不买这家我去买那家。
除非他将刘毅谢混等人尽数卖给桓玄,否则桓玄决不会信他,荆轲刺秦还得带上一颗樊於期的人头呢。
纵然他从来都看不上谢家,更是深恨那些拜高踩低的世家大族们,可是你让他就这么直接……
他还真是有些下不了手。
士族衣冠南渡百年,在江左落地生根,依靠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实在是理不清剪还乱的,总之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初桓温灭庾家,他有个侄女就是庾家的媳妇,后来求到面前,最后看在弟弟的面子、桓温赦免了这侄女婿。
总之,此时的桓玄早已磨刀霍霍向士族,就差一个契机,他若出卖了这边、建康城中必然血雨腥风,这淮水怕都要被染红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郗家也无法全身而退!
“玉润不懂没事,哥哥这么聪明,一定是明白怎么做的。”
她打了个哈欠,看来是困了,就裹了件厚衣回去了。
透过窗纸,天色已经微微泛起白光,雪也布置在何时停了。他光着脚走出来,踩在雪地上,声音好听如碎玉。
这情景,竟然不似在人间。
建康诸多士族皆为信道世家,抄写道经、奉道养生,自画道符、施法治病。
建康人士名字中带“之”“道”二字的多是此教信徒,也不光他们高平郗氏,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陈郡谢氏、陈郡殷氏都是如此
虽自小耳濡目染,他却离经叛道,偏偏崇信佛教,时常与名僧竺法汰、支道林在山林之中讨论般若佛学。
观念上,他也与一般人不同。
寻常人都认为积善积恶必将祸福子孙,此乃报应之说。他却认为“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是祸是福,都是自作自受,不能延及后代亲属”。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
他到未来的原因是什么……
他在此处的意义是什么……
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的一切,他是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路,也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如果说回到过去,还可以说是弥补遗憾,改变那原本注定的悲剧。但眼前这时光荏苒之后,有的又是什么?
……
一片青砖黛瓦之后,今晨桓温也起的早了,端着杯滚烫的茶,也坐在堂间看雪。
他让仆人将屋檐的雪用树枝打落下来,一开始还是窸窸窣窣,后面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落到台阶上,不像是江东温柔缱绻的碎雪,反倒像中原漫天飞雪、铺天盖地。
只是很短,也就一眼吧,雪就没了。
毕竟只落了半夜。
清晨,人的头脑总是格外的清醒。
相对于依旧进退两难、纠结无比的郗超,他的处境就显得简单多了。他只需前进,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过了许久,府中幕僚来了。
听了还是老生常谈,桓温不满:“这么久了,还查不出幕后主使?”
建康城就这么大地方,掘地三尺能有几个人?
对桓玄手下这帮老班底,他真是大失所望。
“罢了,你们既如此无能,也只有孤亲自出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