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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物是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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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草长莺飞
四月,桓温率步骑兵八万以舟师溯淮水入泗水。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四次北伐、第五场大战。《北征赋》上描绘的那些场景,终于要由纸上一笔一划的文字落到现实中了。
“现在的皇帝,太多了。”
很有必要杀掉几个。
桓温掐指一算,此时距离他攻灭成汉那场成名之战,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只带了一万人,逆流而上、攻克成都、灭亡成汉。还带回了成汉的公主,导致后院起火。
一晃眼六十年过去,虽有淝水之战以弱胜强,但晋朝居然没能再灭掉一个皇帝,真是不行啊。
“淝水战后,谢安应该趁胜追击的。”
偏偏为了什么劳什子虚名,解职归隐,你看看现在谢家这个地步、还不是被我拿捏了吧。
谢安石,当年的你想到今日了吗?
谢混的事儿,有许多人求情求到门上了。桓玄不堪其扰,躲去了简文帝的皇陵。
简文帝司马昱和他是老朋友了,认识许多年了,是政治伙伴、也是老对手了。彼此,算是一种互相成就吧。
他给过自己权势,自己也送他坐上了地位。
“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桓温把一坛美酒倒在地上,“他们要是不和我作对,本来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我也不是非要杀你的女儿、你的孙子,谁让他们自己找死呢。
况且,既然是我送给你的皇位。那你们家三代人安稳做了这些年,我现在收回来、也不过分吧。
郗超本来也准备去,听说桓玄在,就决定不去凑热闹了。
其实论起关系,他和简文帝还更要好,他初入仕就是在司马昱的府上。
说起来,简文帝是晋室南迁后的第八任皇帝,却是第一任皇帝晋元帝的幼子,历仕元、明、成、康、穆、哀、废帝七朝,辈分大到太后都害怕,桓温的妻子南康公主都得称呼他一声叔叔。
“公子,您回来了。”
家里,玉润替他收拾衣物书籍,零零总总装了两个箱子。
郗超也是富家子弟出身,锦衣玉食惯了的。
“哥哥,冬天的衣裳还要吗?”
“要的。”
历来北伐,都在二月到四月之间,毕竟春日不冷不热,正适合行军。但最好是要在寒冬来临前结束战事,否则南方的士兵难以抵御北方严寒。
如今慕容超这燕国的国土,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了,东到大海、南达泗上、西至巨野泽、北临黄河,不过十五个郡、八十几个县,人口三十万户,算起来也就从前一个青州的大小。
在慕容垂死了之后,慕容一族再无能人,终究也是没落了。
所以桓玄此行,必然是要把他摧枯拉朽、连根拔起的,一年时间应该也差不多。
“玉润,这段时间怎么不常见你?”
“宫里……”
她说的模糊,郗超一想,应该是新安公主的事,就没再问下去。
从前,他跟着大司马北伐,总要担心京城的局势,不知道什么人都会在背后使些绊子。
建康士族总是在后面冷嘲热讽,说大司马根本不是一心北伐、收复河山,不过是想将战绩作为朝堂争夺的砝码而已。
这话是没错,但建康朝廷何尝给过大司马机会,让他好好在前线作战,哪一次不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哼,论起颠倒黑白和自家人内斗的本事来,建康说自己第二,没人说自己第一。
“这次应该不至于了。”
有卞范之他们留在京城,应该足以掌控后方。
登上北伐的舟船,郗超四下看了好几圈。
桓温沿着楼梯走上来,奇怪问:“找什么?”
“没什么。”郗超打哈哈,“听说大人有一个吹笳击鼓的乐队,本来想见识一下。”
桓温一脸无语,灵宝这孩子,这招摇过市的性子也不知跟谁学的,一定是桓冲溺爱太过了。
不过,桓冲一定也没有想到,灵宝最后会走上这么一条路吧。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搏一搏。
其实桓玄已经算是他几个儿子中最像自己的了。他现在特别能理解,慕容垂七十好几了还要在外征战,这儿子们真是一个也靠不住。
“大乱之世,只能靠自己。”
父辈留下来的基业也不中用,早晚不是被败光了、就是被抢光了。
基业越大、没的越快。慕容垂如此,苻坚也是如此,这么看来,还是姚苌命好,生出的儿子有几分手段,至少能在乱世稳的住手上的地盘。
至于晋室又不同,之所以能在江东苟延残喘百年,恰恰是因为皇帝没什么权力。
皇权早就式微,如今世家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是要有人给这天下换了主人了。
“人都已认得差不多了吧。”
这次北伐的将领,也都是桓温亲自挑选的。
他看好的王镇恶,后来两人一番长谈,这小子爱读兵书、长于谋略、处事果断、确实是个人才。
他们秉烛夜谈,时光仿佛倒退回了永和十年,他与王猛在灞上的彻夜详谈。
当初,他给不了王猛的。如今,可以给王镇恶了。
不过王镇恶还年轻,没有带过兵打过仗,需要先历练一番,不能拔苗助长了。而朱龄石朱超石兄弟,就是现成的猛将了。
桓温介绍说:“他们的父亲朱绰,原是我叔叔桓冲的车骑军事,跟我们家的子弟都情同兄弟。”
这次,郗超以参军的身份随行。
这段时间他大概弄明白了,为什么桓玄对自己显得格外的手下留情,看来对于集齐父亲曾经的手下,桓玄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
“大人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像对谢混那样对我?”
桓玄不置可否,只是问:“在你印象中,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郗超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令尊说过吗?”
郗超望着远处绵绵的青山,眸子中映出一种如春水一般惆怅的情愫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真的很难用一两句话来形容桓温。他当然不是个完人,却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他是个性情中人。”
在这人世间的许多枭雄之中,算是特别可爱的一个。
桓温笑了笑,他喜欢这个形容词。
“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进到船舱,他取出一卷长轴,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幅桓温的画像。
“这是……”郗超喃喃说,“顾恺之画的……”
“你跟顾恺之也熟悉?”
“嗯……没有没有。”郗超随口编了个理由,“想来只有顾恺之能有这样的妙笔生花。”
桓温瞧着他的表情,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
…………
五月,大军进抵下邳,改由陆路进至琅邪。
“琅琊郡。”
桓温停在官道,望着琅琊郡的城门,铺面而来的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咸康元年吧……对,就是咸康元年……”
那年,他二十出头,刚刚迎娶南康长公主为妻,出任琅琊内史一职,算是他权倾天下的第一步。
这么一算,竟然已经七十多年了。
“大人。”郗超见桓玄骑着马四处张望,找来找去,奇怪问,“您找什么呢?”
“没什么。”
桓温摆摆手,示意他先走。
见他找的如此兴致昂扬,郗超也不便打扰,不过走了一段,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调转马头又回去了。
远远的,他看见桓玄的马拴在一棵树上。再左右看了看,果然找到了桓玄本人。
他站在一棵粗大柳树下,手抚枝条、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居然还说到了动情之处,竟然抹起眼泪来了。
郗超:……
没看出来,桓玄也是个性情中人?
他下马走上前两步,只听桓玄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连树木都如此,更何况岁月无情人易老啊。
发完这一大通感慨,桓玄顺手拿起地上的铁锹,找准一个树根、用脚量了下距离,就了挖起来。
郗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