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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陈年佳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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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坑,也是个体力活。
像桓玄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舞文弄墨是一把好手、诗词鉴赏也很拿得出手,但坑挖的绝对比别人慢。
郗超就瞅着他半天都没挖出个形状来,忍不住上前:“大人。”
“你怎么回来了?”
“要我帮您吗?”
桓温扶着铁锹想了想:“好。”
虽然郗超挖坑的水平也一般般,但肯定强过他,一个顶俩毫无问题。
桓温就坐在一边看着:“这可是好东西,挖出来咱俩对半分。”
郗超心想,难道是金银财宝?
他这人嘛,也没别的好处,就是视钱财如粪土,最喜欢拿家里的钱送给别人。
“我说大人……”他挥汗如土挖了有半人高,“您确定真在这个地方,到底埋了多深?”
“这个……”
桓温上前瞅了瞅,哎呀,这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当年种下的小细柳都长成这么粗了,地方一时之间也确实有些拿捏不准。
他在几株柳树前数了又数:“哎呀,挖错了,好像在这个下面。”
郗超:???
“您到底埋的是什么?”
“美酒。”
换了两个坑之后,郗超终于挖出了这在地下埋了六七十年的绝世佳酿。
桓温拍开封土,陈年的酒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他的泪已经落了下来。这坛子里埋的并不是酒,而是意气风发少年时的他啊。
他的年少轻狂、他的棱角分明,他的天真与圆滑、世故与抱负,都化成这一坛醇厚的酒,无影无踪了。
浮云一别之后,世间万象更新。
六十年的岁月,都沉浸在其中了。
郗超平日里不大喝酒,但酒香扑鼻、忍不住赞叹:“好酒。”
“当然是好酒,当年我亲手埋的。”
“你……亲手……”
郗超不信,看这酒瓮的年纪怕是比你都大,至少埋了三四十年。
桓温也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改口:“不是我埋的,是我父亲,那个……小时候他同我说过,他做琅琊内史的时候,在这里植了一大片柳,还埋了好几坛子美酒。”
“原来如此。”
这话起码听起来像真的了,郗超想起上一次北伐,大司马还真的说起这事来了,不过那次没有经过琅琊,也就与美酒失之交臂了。
晚上,他们在琅琊城内暂时休整。
桓温设宴款待众将士,相比之前在建康心口不一的逢场作戏,这一次就轻松愉快多了。
即使大战在前,至少大家是一条心的。
桓温这人,待手下还是尽心尽力的,但凡诚心诚意跟着他的,加官进爵、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决不吝啬。
酒过三巡,众人都喝高了,只有郗超还保持清醒,因为他不喝酒。
“惠脱,你以前也不至于这么滴酒不沾的啊……”
桓温的那一坛陈年佳酿,一人只分了半杯,剩下的被他给封起来了。
“等得胜归来之时,咱们再痛饮庆功酒!”
“行行行。”
郗超让人把几位将军扛回去,对桓玄说,“大人,您也回去歇息吧。”
桓温倚靠在桌案边,醉眼朦胧:“你叫我什么?”
“相国大人。”
“什么相国,什么大人……”桓温摆摆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大司马。”
郗超听了好笑:“大人,您喝多了。”
这相国比大司马可要值钱。
“谁说我喝多了。”桓温指着酒杯,“嘉宾,给我满上。”
郗超一愣,脸色也仿佛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轻轻说:“大人,您真的喝多了。”
喝多了,连人都认错了……
“胡说。”
桓温一双眸子中水光晃动,郗超要扶他起身,却突然被他一把拽坐在地上。
“开什么玩笑,别人我认不出,还能认不出你。”他啧啧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我儿子多好。”
郗超:……果然醉的不轻,什么酒啊,劲儿这么大……
“嘉宾。”
桓温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的与往常不同,像是一个真正历尽千帆的老者。
“我该听你话的,上策下策都可,为什么最后我没听呢?”
他一脸的懊恼,仿佛错过了一生。
这话听的郗超莫名其妙,不由自主顺着口风问:“什么上策下策?”
“自然是你给我出的。”
桓温满嘴酒气,说话的调理却还勉强清晰。
“上策,全军直击邺城。这样一来,不管慕容逃回辽东、拒守邺城还是出兵决战,都有利于咱们北伐进展。”
他掰着手指头,接着说,“下策,坚守河道、控制漕运、储蓄粮食,直至明年夏天再继续进攻。”
郗超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桓玄。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是三十年前,他给大司马北伐出的两条计策。
当时,桓温率兵五万从姑孰出发,同时让豫州刺史袁真从寿春向北进军。
从之前桓温的关中、洛阳两次大战来看,北伐能不能取得成功,后勤补给至关重要,毕竟是在敌方作战,兵马未动,粮草必须先行。
当时,桓温的部署是这样的,士兵和补给通过汴水进入黄河。结果人算不如天算,那年夏天正逢大旱,水道不通,桓温不得不让人在钜野开凿水路三百里,船只由清水入黄河。
“大司马。”郗超说,“从清水入黄河,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那你有什么计划?”
郗超指着舆图说:“直取邺城。”
“哦?”
“如果燕军主力出战,就有一战克敌的机会。如果他们望风而逃,那咱们此行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
“那万一他们固守城池不出呢?”
郗超笑了:“以大司马的威望,河北士族必然俯首称臣。”
桓温沉思片刻:“风险还是太大。”
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郗超自然不可能只给主公一个方案。
他立刻说:“此计锋锐但确实不够稳妥,如果您想要万全之策,不如暂缓北渡黄河,在济水停军修整,扼守险要之处、控制水路运输。”
他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先吃下黄河以南,等到明年丰水期再图河北不迟。”
见桓温有些犹豫,他总结说:“若是舍此二策,让连绵百里的军队北上,进不能速胜,退则军心不稳,敌人若以此与我们周旋,等到了秋冬、河道水量更少,我军将士又没有携带皮衣冬装,到时候忧虑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没有粮食了。”
桓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来许多年,他一直记着、却始终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眼神。
“你分析的很对。”
都在点上、鞭辟入里,但最后桓温没有采用任何一条,还是我行我素,照原定计划北上。
郗超没有问为什么,他心里大概是知道为什么的。
行军打仗的目的从来都是剑指朝堂,第一个计策确实太过冒进了,也不是大司马稳扎稳打的行事风格,而第二个……
大司马今年已经六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率一万人就能灭亡成汉的少年将军了。
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去慢慢筹划、去一点点吃掉对方。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北伐,也是最后一次改朝换代的机会,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枭雄,也会败给岁月。”
最后,桓温决定以袁真进攻谯郡、梁国,打开石门确保水路通畅。但袁真虽攻下了谯郡,却还是没能打通石门,为后期的败退埋下了伏笔。
当然,袁真到底是受何人指示,后来他们也心中有数了。
总而言之,这场北伐、战场之外的因素太多了。
慕容、苻坚想他们败,晋朝司马家、王家、谢家也想他们败。
桓温就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倾覆。
世人都说大司马北伐只是为了建功立业、颠覆朝廷,他不否认,桓温也不会否认。
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北伐了,毕竟是收复了洛阳。而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士族,又做了什么呢?
“你怎么会……”郗超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桓玄,“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傻孩子。”
桓温拍了拍他的头,以那种特别熟悉的姿势。
郗超入大司马府时年龄最小、个头也矮,那时大司马就常拍他的头,拍着拍着,他就从一个小小的少年长成能为主公出谋划策的谋士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坛酒上,难道这坛大司马亲手埋下的陈年佳酿,竟带着他的记忆吗?
这听起来很荒谬是不是,要不是今夜他真的没喝几口酒,他一定觉得自己醉了,醉到不省人事、出现幻觉了。
但这不是幻觉。
桓温四下看了看:“这是哪儿?”
“琅琊。”
“琅琊?我怎么来了琅琊?”
“北伐,经过琅琊郡。”
桓温听的更加一头雾水:“北伐不是已经结束了么,碰上慕容垂也是我倒霉。怎么死了一个慕容恪,又来了一个慕容垂……”
郗超一阵恍惚,只觉且不说内容,就是这话说的语气神态,就是大司马自己过来怕也是没这么像的。
亲生父子之间,也不可能如此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