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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见犹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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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琅琊城的春雨连绵,从傍晚都清晨、足足落了一夜。
而郗超被扯着袖子,听了一夜的陈年往事。
当然,虽然对方说的颠三倒四,但确实都是真的,甚至把许多尘封多年的、早已遗忘的往事都从故纸堆中翻出来。
中间许多次,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已经朦胧了。
眼前确实不是桓玄,而是大司马。
这里也不是琅琊城,是荆州、是姑孰,是乌衣巷口的那一座朱雀浮桥。
中间,有侍女来送了两碗醒酒的汤。
桓温端起碗,却没喝:“这小姑娘,瞧着有些眼熟。”
“是吗?”
英雄身边从来不缺美人,不过桓大司马因为家里有位醋坛子公主,这方面倒显得收敛多了。
桓温想了想,恍然:“是了,你不认识的。”
“我怎会不认识。”
郗超不信,他在桓温的幕府资格已算是极老的了,比他更早的、那就只能是灭蜀之战前了。
“莫不是……”
是了,当年桓温平定蜀地,除了是他的成名之战外,还又添了一桩风流韵事。
成汉后主李势有一位公主,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桓温瞧了之后十分动心,于是将人带回了荆州。
“以后将军府上就有两位公主了。”
这亡国公主,那也是公主嘛。美人配英雄,从来都是如此。
奈何两位公主,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桓温的妻子南康长公主,是明帝和明穆皇后的嫡长女、成帝司马衍的长姐,自小性格豪爽刚烈,就是桓温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什么?竟有此事?!”
南康公主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立刻带着几十个婢女手持长刀上门。
踹开门一看,只见一位美人正对镜梳头,肤色莹白如玉、长发乌黑结地。南康公主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给震惊到了。
见到公主前来,她从容不迫盈盈一拜。
“国破家亡,不幸至此。若今日公主能杀了我,反遂了我的心愿。”
于是引颈就戮。
南康公主一听,顿生恻隐之心,立刻丢下刀,抱住了这位李妹妹。
“妹妹如此美貌,我见犹怜,更何况那个老东西呢。”
桓温不满:“我那时年少有为,怎么就成了老东西了。我要是老东西,她是什么?”
老婆子么?
这事后来传到了建康,谁不叹一句桓大司马齐人之福。不过南康公主不杀这位李妹妹,可不见得真要与她共事一夫。
后来,南康公主寻了个法子,把李妹妹送到了建康,和她父兄在一起。
郗超倒是当真没有见过这位绝色佳人,不过眼前这位侍女也是极美丽的了。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总是会怀念年轻的时光。
而他年轻的时光,总是和南康公主联系在一起的。
南康公主是庾文君的女儿,也是凭借这一层关系,当时权倾朝野的庾家兄弟对他颇为青睐,辅政的何充也很看重他,力荐他出镇荆州。
他纵有天大的才华,如果无人引荐,也只会在乡野之间默默无闻了。
“嘉宾,知道为什么我对你青眼有加、倾心相待吗?”
郗超摇头,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他想听大司马自己说出来。
“因为你很像我,看着你、就好像看着二十年前的我。”
桓温显然是醉了,但说出来的话还如深冬的雪水一般的清醒。
“我们谯国桓氏、你们高平郗氏都曾经显贵过,我的父亲、你的祖父都有开国之功,但到了你我手上,却也都已没落了。”
家族虽没落,但你和我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家族越没落,就显得你我越格格不入。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和我才是一类人。”
谢安、谢玄、王坦之、王献之都曾在他府上,有过一段看上去似乎同心协力的时光。
但他们彼此都明白,走的并不是一条路。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少年的郗超之后,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只可惜,那不是最热血的桓温。
“如果你遇到的是更年轻的我就好了……”
那我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第一条路,就像在赌场一样,下最大的赌注,赢最大的局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当时我没听你的,你怪不怪我?”
“不。”郗超摇头,“只是人之常情。”
从来谋士都喜欢给主公出上中下三策,但主公却总与谋士相左。谋士普遍主推上策,主公却往往选择中下策。
当年,刘备攻取益州时,庞统就给他提出了三条对策。上策夜袭成都,中策假意退回荆州,先打涪城再攻成都,下策则是返回白帝城从长计议,刘备自然是选择了中策。
“但这一次不同了。”
郗超心想,时也命也,这天下大运已然不同了,也许我们选的会一样。
*
次日,桓温醒来后头疼欲裂。没想到这小子的酒量居然那么差,大意了、大意了……
至于军中那些将领,别看昨夜喝的东倒西歪的,一大早起来跟没事儿的人似的。大军严阵以待、准备出发。
“那个……”桓温给自己找补,“一定是昨天的酒不对,往日里我酒量不错,从来不是这样的。”
“大人。”郗超看着他,“您还记得昨夜的话吗?”
“昨夜……”桓温手一僵,“昨夜我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郗超笑了笑,“您只是感慨了许多往事而已。”
仅仅,只是往事?
桓温有点儿心虚,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郗僧施的笑容怪怪的。
难不成,他昨夜酒后失言,说漏了什么?
郗超倒是把昨夜的事想的简单了,甚至今早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是在浅浅的酒色中沉溺了一番而已。
也许那只是梦,他心中的梦而已。
他回来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寻不到曾经的主公,那他回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振兴郗氏一门吗?以他一人的能力,怕是远远不够的。
“大人,你认错人了。”
“啊?”
“把我认做别人了。”
一句“怎么可能”刚要脱口而出,又被桓温给咽了回去。
他看郗僧施的表情,不像是作伪,那大概也知道自己错认成谁了。这倒也不奇怪,谁让你们是亲生的呢。
“惠脱。”他认真说,“你能像从前令尊辅佐我父亲那般、辅佐我吗?”
郗超反问:“那大人能像令尊信任我父亲那样、信任我吗?”
桓温没有犹豫:“我可以。”
虽然知道这份斩钉截铁之中还是有不少水分的,但郗超还是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答案。毕竟身处高位的人是不需要骗人的,他愿意骗你,说明还是对你上心的。
“我也可以。”
当年我没能助大司马拿下慕容氏,但今天我可以。
他在舆图上画了一个箭头,直指燕贼的都城广固。
一切还要从当年桓温第三次北伐说起,也是可笑,枋头之战桓温败了,却照旧回到建康大杀四方、废立了皇帝,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而慕容垂明明赢了,却被燕国太后可足浑氏和慕容评猜忌,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儿子慕容令投奔前秦苻坚。
所以,你说战场重要、还是朝堂重要?
桓温有自知之明,他并非这天下一流的将才,但搞政治、确实谁都比不上他。
苻坚是北方一代仁主、有好才之心,慕容垂这样的猛将来投奔,他自然是亲自出城迎接、一见倾心。
“封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宾徒侯,食华阴五百户。”
他还向慕容垂许诺,要将幽州之地世代封给慕容家,待遇不可谓不丰厚了。
不过,秦国的丞相王猛却对慕容垂有另外的看法。他倒不是觉得慕容垂不行,而是怕慕容垂太行了。
“慕容垂雄才大略,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还是除掉他比较稳妥。”
就是“金陵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意思。
苻坚自然不同意,但王猛私下动了手,使了一招“金刀计”,虽然没能除掉慕容垂,但干掉了他的儿子慕容令。
“慕容垂这样的的人物,确实不可能久居人下。”
后来淝水之战,苻坚惨败,只有慕容垂所率三千鲜卑军队全身而退。
当时部下都要求慕容垂杀掉苻坚,但慕容垂到底还是个忠义之人,念着苻坚当年收留的恩义,并未落井下石。不过他还是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邺城,最终成功复国。
郗超叹道:“虽然慕容家与我们是死敌,但他们家这心心念念、矢志不渝的复国热情,倒真是让人敬佩。”
慕容垂定都中山后,次年称帝,在消灭慕容永之后,基本恢复了原先前燕的版图。
而此时,北方另一支鲜卑政权拓跋氏兴起。为了争夺北方的霸主地位,慕容垂派太子慕容宝率军8万向拓跋首都平城进军。
“两军在黄河两岸相持十多天,燕军在参合陂大败,四五万人投降,后来全部被坑杀。”
就连桓温这样战场杀伐数十年的人、也心生恻隐之心,四五万人、那得是多少个家庭啊。
神州陆沉,北方早已是炼狱了。也就苻坚主政的那些年,有些像是人间。
难怪建康这些南渡的士族们死活不肯北归,大家这也是心有余悸啊。
“说起来,慕容垂也算是个痴心人。”
他的结发妻子段氏,是段部鲜卑首领段末波的女儿。夫妻俩多年恩爱,生了两个儿子,慕容令和慕容宝。
“他的长子慕容令骁勇刚毅、多谋善断、是个人才,可惜被王猛金刀计设计,最后身死异乡。”
小儿子慕容宝却暗弱宽柔,本不是乱世之君,奈何慕容垂爱妻情深,非要立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做太子。
“也不是人人都是刘备,人人都有诸葛亮辅佐的。”
你看,现在慕容垂死了还没几年了,他的儿子孙子接连被杀,国家也分崩离析。
这一点上,反倒是桓温更加的深谋远虑。他早知自己那几个儿子不中用,如果当时他将军权交到桓熙桓济手中,那今日的桓家和慕容氏怕也是半斤八两。
参合陂之役后,燕国被截成南北两部分。六年前,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在滑台自称燕王,是为南燕,后率众向东攻取青州兖州、入据广固。
去年慕容德病逝,他的侄子慕容超嗣位,他们此战北伐,灭的就是这个慕容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