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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清河公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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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您取我的性命,放过城内子民吧。”
郗超没想到清河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明白,这位公主既然主动现身,自然不是爱惜性命的人。
这些年,她国破家亡,从邺城、长安、辗转至此,父亲死了、弟弟死了、叔叔们也都死了。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万事万物终究逃不过兴衰更替,慕容家的辉煌已是过往,她一定也是早存了求死之心。
只是,人纵使不想活着,也未必就有勇气去死。
“也许……”慕容盈面庞上有淡淡的光,“十四岁时我就已死去了。”
这三十年,她都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而已。
会说话,但没有生命。
出生时,她便是燕国的公主。
如今,能作为慕容家最后一个公主死去,也算是她的圆满了。
她从来都不爱苻坚,即使他确实是一个英雄、对她也不差,但她没法爱上一个灭亡了自己国家的人。
慕容家一代代都矢志复国,即使她是女子、也不例外。
“我十四岁入苻坚的后宫。”
整整十五年,还替他生了一对女儿。
两个孩子一个活泼一个安静,生的一模一样,都如花朵一般可爱。
但她这个做母亲的,看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两张面孔,却很难生出一种怜爱的心,只有悲伤。
“我不爱孩子的父亲,也根本不想生下这两个孩子。”
当慕容冲兵临长安城下时,苻坚大怒:“这是哪里来的蛮夷?!”
“陛下忘了吗?”
她在身后,轻轻说,“那是我弟弟,当年我们姐弟一同侍奉陛下,您不是很开心么。”
苻坚凝视着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恨我……”
“是。”她指着城下的千军万马,“难道你不恨他们?”
苻坚不是个坏人,他待人宽厚、纳善如流,相比他们家的那些叔叔兄弟们,他确实更适合当皇帝,也的确是个有为之君。
如果他们是以别的方式认识,想来她也会倾慕这样的英雄吧。
但可惜,他们从相识就是错,后来更是错上加错,从来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其实,在长安的那十多年,大部分时间也是真的岁月静好。
秦国重视文教礼乐,关陇清晏、百姓丰乐,全盛之时有二十二州、一百三十五郡、八个护军、七百三十四县。
有时她坐在宫里,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由生出深深的妒忌之心。
“如果他是我的父亲、兄长、叔叔该多好……”
“如果他姓慕容该多好……”
慕容家那么多的才俊,各个文武双全,偏偏就要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总之就是不能一条心。
淝水之战后,偌大的帝国破碎,慕容家卷土重来的机会果然到了。
但她也听说了,慕容冲在关中残暴肆虐,百姓流离失散、千里无人烟,长安的人心还是向着苻坚的。
可那又怎样,人心从来都是脆弱而易变的,那年五月,冲儿终于率军攻入长安,苻坚迫不得已带着幼子幼女率骑兵突围而出。
但她没有走。
“阿娘……”
宝儿和锦儿拉着她的手哭泣恳求,她推开了她们的手。
“不,我要留在这里,等我弟弟,等我的家人。”
苻坚问她:“我不是你的家人么,孩子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你不是。”她说,“我只是你的奴隶而已。”
一个喜欢的奴隶,能替你生儿育女的奴隶。
那年在邺城,你在众人中一眼就看中了我,就好像看中了什么精美的器物摆件一样。
你指了指我,你的手下就把我带走了。
“你没有问过一句,我到底愿不愿意……”
我弟弟到底愿不愿意……
十五年,人是有感情的。爱会越来缠绵,恨也会越来越刻骨。
“我们慕容家,无论男女都是爱憎分明、不懂转圜的人。”
她自己不走,但她希望他把孩子带走。
因为如果留下,苻宝苻锦也将重复她这个亡国公主一样的命运,而自己也并不能保护她们。
时隔十多年,她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弟弟。
冲儿长大了,能够领兵作战,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她身后的男孩子了。他们进宫后许许多多的夜晚,都是他们姐弟二人在哭泣中渡过的。
从前,长安有民谣——“凤皇凤皇止阿房”。
于是苻坚在阿房城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等待神鸟凤凰的祥瑞降临。
但他不知道,冲儿的小字就是凤皇,如今他在阿房城称帝,可见这传闻确实不假。
“姐姐,我终于回来了。”
“是,我一直等你回来救我……”
“姐姐,以后我可以保护你了。”
她的弟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确实不是个明君的材料。称帝不过数月,就任意赏罚、贪图享乐。
但她更没料到的是,苻坚会败的那么快,她原以为他会积蓄力量、再回来攻打长安。
几个月后,她才从弟弟那边听说,苻坚在前往五将山的途中被姚苌包围,士兵溃奔、身边只剩下十余个侍卫。
“姚苌向他索要传国玉玺,苻坚不肯,声称玉玺早就送去晋朝了。姚苌又要求禅让,他更是不肯。”
沦落至此,苻坚自然早生死志,却不愿自己心爱的女儿被人侮辱,只能忍痛杀了两个女儿,后被姚苌绞死于新平佛寺。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苻坚啊苻坚……”
你怜惜自己的女儿时,可知当年我也是别人的女儿。
如今的苻宝苻锦,何尝不是曾经的慕容盈慕容冲。
笑了笑,她又哭了。这样的死亡,对于苻宝苻锦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当日我的父兄到底不如你果决,就该一杯毒酒、或是一条白绫,给我一个痛快。”
痛苦一时,总好过苦痛一生。
“大人。”
慕容盈再一次行了大礼,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必再说了,眼泪已沾满了衣襟。
*
也许是被清河公主的言语所感染,桓温想了想、最终还是听从了郗僧施的苦谏。
没有大规模的屠城,只是斩杀燕国王公,将广固城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是早就该烧起的一把火,燕国在慕容垂死之后,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晋朝的将士就在这熊熊烈火之前,痛饮庆功之酒。
“我……”郗超无奈说,“我这酒量,当真是不行的。”
朱家兄弟不信:“哎呀,酒不喝怎么知道不行,满上满上。”
两人一人接一杯地灌他,这俩兄弟武将出身,一人按住肩、一个抓着手,真是跑也跑不掉。
郗超求救似的看向桓玄,桓玄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自己喝的正欢。
这没两轮下来,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人。”朱超石献宝似的朝桓温拍了拍醉成一团的郗超,桓温点头:“把人送回他房间。”
往日里,桓温自己也喝的多,但今夜却是刻意收敛了。
等大家酒足饭饱席散了,他进了郗僧施的房间,拍拍他的脸:“醒醒。”
人跟死猪似的,毫无动静。
桓温仔细端详他的脸,这小子确实长的不像他父亲,也许更像母亲吧。
他的母亲出身汝南周氏,祖父周顗周伯仁,永嘉后随司马睿出镇建康,王敦之乱时被害。后来王导得知原委后,痛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嘉宾与妻子,是幼年就订下的婚事,也是门当户对。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嘉宾,后来他挑的几个女婿,看着都不如意。
桓温把一个拧的半干的帕子丢在他脸上,郗超迷迷糊糊的醒过来,醉眼朦胧的。
桓温叫他:“嘉宾?”
郗超“嗯”了一声,翻身要接着睡,桓温却按住他:“你看我是谁?”
“你?”
郗超一双眸子醉的水汪汪的,仿佛在腌菜缸里泡了三天。
“你是……”他醉醺醺地晃了晃脑袋,“你是灵宝嘛……”
桓温眼神一凛,这口气可不像是称呼上司。这个小字都是家中长辈称呼的,桓玄虽年轻但辈分高,没几个能叫他这个小字的。
“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郗超只觉头疼欲裂,被“你是谁”和“我是谁”这两个问题反复纠缠。他突然伸手抓住桓温的衣领:“你是灵宝,还是大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