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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原生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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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寻常又不寻常的视频通话。寻常的是三人挤在屏幕里的画面,不寻常的是话题的走向。不知是谁先提起了童年,气氛从轻松的玩笑,渐渐沉入了一种带着回忆重量、彼此袒露脆弱的真诚。
荣先是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开了头:“我小时候,我爸那脾气,啧,一点就着。我和我妹没少挨揍。他嘛,一心扑在赚钱上,觉得供我们吃穿上学就是天大的恩情了,至于我们想什么、怕什么,他根本没空听。”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涩意,“后来我长大了,能赚钱了,腰杆子硬了,才敢跟他掰扯。现在好歹能说上几句话了。我妹我也一直看着,没让她受我受过的委屈。”
小花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罕见的、与平时阳光形象不符的叛逆和疲惫:“我爸妈……他们倒是不怎么动手,就是管得太多了,那种无形的压力更让人喘不过气。什么都得‘经营’——学习要经营成好学生,工作要经营成努力员工,以后结婚了还得‘经营’成贤妻良母……”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一张计划表,每一步都得按他们的模板来。我讨厌别人用‘懂事’、‘乖巧’来形容我,更讨厌他们说‘你以后肯定是个好妻子好妈妈’,好像我存在的价值就只剩下这些了。我向往自由,可我的翅膀好像从一开始就被修剪过了。”
轮到余茵了。她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镜头里,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但熟悉她的人能看出她眼神里细微的挣扎。她很少,几乎从不,与人谈论这些。
在荣和小花鼓励的注视下,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我爸妈很早就分开了。我跟妈妈,住在爷爷奶奶家。”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克服某种长久以来的心理障碍,“妈妈没有收入,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不能多向爷爷奶奶要钱,没有零花钱这种东西。”
“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她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情绪,“家里倒不算重男轻女,吃饭穿衣上学,都一样。但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比如,房子,财产,那些默认是男孩的。”
她抬起眼,看向屏幕,目光有些悠远:“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什么都得靠自己。不争不抢,因为知道争抢也没用。所有事情自己处理,自己扛。我相信只要靠自己,就一定能行。”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此刻停下来,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荣和小花都屏息听着,不敢打断。
余茵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艰涩:“小时候,我妈总跟我说,别告诉别人你是单亲家庭,别人会因为这个欺负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具体的事,眼神暗了暗,“中学有一次,我考试提前交卷。老师可能是想夸我,当着全班的面说:‘你们看,连余茵这样的都能好好学习。’”
她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连余茵这样的’……那句话,我记了很久。”
“后来我就觉得,没必要让别人了解我的家庭。了解我这个人就行了。”她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那短短几句话里透露出的孤立、早熟和深藏的创伤,却让屏幕另一端的两人心里狠狠一揪。
她最后轻声说,像是在解释自己一贯的疏离:“我不太会主动跟人聊天,也不太会表现自己。但如果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很容易依赖。为了不让自己受伤,所以……一般都自己收着。”
这是她们第一次如此深入地触及彼此的原生家庭,看到光鲜表象下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痕。小花的被规划与对自由的渴望,余茵的早熟、独立与情感上的极度封闭,荣的强势背后源自父亲的压力与她对妹妹的保护欲。
这次对话之后,三人之间仿佛有了一条更坚韧、更隐秘的纽带。她们不仅仅是共享当下快乐与暧昧的“兄弟”,更是窥见过彼此来路上风雨与泥泞的同行者。尤其是余茵,她那层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外壳,在小花和荣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了内里的柔软与脆弱。
小花看着屏幕里余茵平静却难掩孤寂的侧脸,心里那股混合着心疼、理解与想要靠近的冲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她似乎更明白了余茵那份沉默下的温柔,那份克制下的深情,以及那份“一旦靠近便容易依赖”的珍贵与脆弱。
而余茵,在袒露了这些从不轻易示人的部分后,感受到的不是被窥视的不安,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释然。尤其是在看到小花那双充满了心疼和理解,仿佛在说“我懂”的眼睛时,她心里那堵高墙,似乎又松动了一小块。
原生家庭的烙印,塑造了她们如今的模样,也让她们在彼此身上,寻找着理解、弥补和温暖的慰藉。这次深夜的坦诚,像一场无声的春雨,悄然滋养着她们之间正在萌芽的情感,让它扎根于更深的土壤,也预示着未来的风雨,她们或许需要更紧密地依偎,才能共同抵御。
那次关于原生家庭的深夜谈话后,三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被打通了某个关窍,进入了一个更深入、也更沉重的阶段。余茵开始注意到更多关于小花的细节,那些隐藏在明媚笑容和波浪线背后的、不轻易示人的疲惫与损耗。
最让余茵揪心的,是小花的睡眠。
她知道小花睡眠浅,多梦,但直到有一次三人连着语音(美其名曰“云陪伴”加班的小花),余茵戴着耳机快要睡着时,隐约听到那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像是梦魇中的呜咽。她的睡意瞬间驱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疼。她不敢出声惊扰,只能屏住呼吸,听着那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直到那边重新归于沉寂。那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在小花身边,能将她拥入怀中,抚平她眉间的褶皱,驱散她梦中的阴霾。她想治愈她,这种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天早上,余茵醒来,习惯性地先看手机。小花在凌晨三点多给她发了几张截图,附言:「大哥~我考古回来了![得意]」
余茵点开图片,是她和荣很多年前发的、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某博内容。一些青涩的感慨,无关痛痒的分享。小花不仅把她的从头到尾刷了一遍,连荣的也没放过。
余茵看着那几张截图,心却沉了下去。不是因为被“考古”,而是因为截图上方显示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点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看到消息时最初的那点好笑和无奈,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她又失眠了。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她是怎样独自一人,对着发光的屏幕,试图从这些过往的碎片里,拼凑出更多关于“大哥”的痕迹?
她回复:「怎么又熬到那么晚?」
小花大概是在上班摸鱼的间隙回复的,语气带着点被抓包后的不好意思,又有点理直气壮的撒娇:「哎呀,就被我发现了叭!本来只想刷大哥你的,想多了解你一点嘛~后来顺手就把荣姐的也刷了[偷笑]放心呢!」
余茵看着这行字,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小花打着哈欠、强撑着眼皮却还要故作轻松的样子。她了解小花的工作,虽然是办公室职员,但强度一点不低。各种文件的流转、协调、沟通,琐碎又耗神,神经时刻紧绷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群里,小花的消息往往是最迟出现的,通常都是在深夜,处理完所有工作,卸下一身疲惫后,才能挤出一丝力气在她们的小天地里冒个泡。
更让余茵感到无力的是,小花对自己身体状况那种近乎麻木的随意。
她经常在群里或者私信里,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昨晚又只睡了四个小时,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噗通噗通的。」
「你们说,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猝死了啊?[狗头]」
甚至会说:「唉,人活那么久干嘛呢,感觉好累啊。我就想活到三十岁,体验一下就行了。」
这些看似玩笑的话,每次听到,都让余茵的心像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寒意刺骨。她知道,这不仅仅是玩笑,那是长期睡眠不足、精神高压下真实的躯体反应和情绪宣泄,是隐藏在“阳光开朗”面具下,对自身价值和生活意义的深深疲惫与怀疑。
余茵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些“玩笑”。她无法轻松地说出“别瞎说”,因为那显得苍白无力;她更不能附和,那会让她心痛到无法呼吸。她只能更加沉默地关注着她,在她喊心脏跳得快时,提醒她「有空去医院看看」;在她又说只想活到三十岁时,生硬地转移话题,或者干脆霸道地回一句:「不行。」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可以剪短头发靠近她的审美,可以记住她所有喜好给她惊喜,可以在群里发吃醋的表情包表达心意,甚至可以坦诚自己从不示人的原生家庭伤痕……但她无法替小花入睡,无法分担她工作的重压,更无法轻易驱散她心底对生命价值的迷茫。
这种想要治愈却无从下手的焦灼,和那份日益加深的怜爱与心疼交织在一起,让余茵对小花的情感,变得更加复杂和沉重。她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抽身,只想更多地、更近地守护她,哪怕能为她挡去一丝寒风,换来一夜安眠,也是好的。她的小花,不应该只是在深夜里独自刷着微博、带着对生命消极念头的疲惫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