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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何故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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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的伤已无大碍,但是需要静养,陌清看在与他几百年交情份上,自告奋勇守在他身边,于是,路明的静养赫然变成了渡劫……
“大姐,这药是一日三颗,你跟我说一次三颗,我一日吃了九颗,整个脑袋就像塞了薄荷叶,你玩我呢?”
陌清抱臂站在床边,面色极其难看,稍微再加把柴,就要压制不住火气,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生什么气呀,像这种补气的药,吃不死鬼的。”
路明一副吃了死耗子的表情,质问道:“补气?你是想让我断气吧?”
陌清长舒一口气,心平气和道:“怎么可能,我若是想谋害你,直接把整瓶药给你灌了,哪会儿如此耐着性子,等你死呀。”
路明张了张嘴,复又合上,接着又张开,重复数次后,皮笑肉不笑道:“您要不该干嘛干嘛去吧,别在这儿给我添堵了,行吗?”
陌清瞪着他,怒道:“你以为本姑娘愿意在这儿看你断气呀!走就走,早知道你如此无情无义,我就让你一次吃一瓶,吃死你个死鬼!”
路明:“……”
鬼医馆一共三层,地下一层取药,中层问诊,上层供休养。雪至和恰予进入医馆后,恰好碰到陌清,见她气呼呼地从上面下来,雪至迎过去问:“小清,路明呢?”
陌清先是一愣,旋即,沉着脸:“他死了!”
雪至和恰予一惊,互相看了看,雪至轻咳一声道:“小清啊,人界盛夏,百花开得甚艳,你要不去人界,寻几个孤魂朋友,一起游玩一日,如何?”
“没心情,将军,我去人界护魂,待你去到人界,再把生魂送回体内,还有,那家伙要是死了,记得告知我,本姑娘再送他一程!”陌清恨恨说着,抱起拳头。
雪至苦笑道:“好……”
雪至和恰予走到路明休养的房间,或许是因为吃多药又被气的缘故,路明异常兴奋,拉着雪至说了好多话,前世憾今生悔,好事坏事糗事,平时憋在心里,不愿揭开的记忆,不肯摘下的面具,通通倾泻出来。
“将军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大黄拜过堂……”
恰予好奇问:“大黄是谁?漂亮吗?”
雪至低声道:“狗……”
恰予:“……”
“我还薅过胡萝卜耳朵,结果差点被它踢死……”
恰予笑道:“哈哈,这次我知道胡萝卜是谁了,兔子,对不对?”
雪至面无波澜地看着他:“驴……”
恰予:“……”
“我还在神明鬼君的画像上画过胡子……”
恰予愣了愣,旋即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路明先是说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恰予被逗得嘻嘻哈哈,雪至却丝毫未笑,他知道路明儿时生活不易,千栩国最后一任国君昏庸无道,平民百姓都食不果腹,饱受饥馑,更不用说难民居那些流离失所的贫苦难民。
随后,路明笑着笑着忽地哭了起来。
“将军,你别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有愧,我难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长小姐不会死,你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该死啊……”
雪至一惊,他轻声叹息,浅然一笑,悲切道:“不是的,不怪你,即使没有你,我也会那样做,也同样会遭世人唾骂,如果非要有人承担所有罪责,那个人也应是我,你没有错,有错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雪至说罢,垂眸不语。
恰予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肩膀:“雪至,你俩都没事吧,人死身陨如灯灭,前尘往事莫追究,这地界众鬼,又有哪个是死得其所,谁不是遗憾而终,有的连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想开点,做鬼才开心吗!”
路明眯了眯眼,盯着恰予:“你谁啊?”
恰予一愣,还未说话,路明忽地怒目圆睁:“就是你!桑宁国君!就是你害了长小姐,害了将军!”
“我?”恰予瞪着眼睛,指着自己:“呵呵,我到死都只是混了个太子,做国君,怕是没机会喽。”
“就是你!”
恰予讶然问:“雪至,这桑宁国君是谁啊?听起来,和你们都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吧。”
雪至拉着路明,皱起眉宇:“恰予,你别问了,赶紧去找鬼医!”
恰予急慌慌去找鬼医,好不容易让路明镇定下来。雪至松了一口气,待路明歇息后,才与恰予离开。
雪至和恰予走下楼后,鬼医走过来行礼道:“两位大人安好。”
雪至回礼道:“路明就有劳鬼医了。”
“应该的。”鬼医拱手道:“雪至大人,您看起来魂息杂,魂体弱,需不需要微职给您拿点儿补气的药?”
雪至想起路明刚才的状况,推脱道:“不必了,我休息几日便好。”
“那养魂的药呢?”
雪至懵然,小心问道:“养魂的药?吃了会怎样?”
“意识更清明,觉知更敏锐,心灵更洁净,魂体更健朗。”
恰予一听:“这药好,给我俩一鬼开一打!”
雪至:“……”
鬼医提醒道:“日用少量即可,切记物极必反。”
雪至拿着一白玉瓶,与恰予道别后,先去烛霰阁沐浴,换了件衣服,并把初归的束腰带细细收好,之后便去人界送魂。
凡界夜深,陌清去荒墓坟头找鬼友喝酒聊天,雪至便回到竹楼歇息。
他最近魂体确实乏累,思量片刻,拿出白玉瓶。打开后,一缕青烟冒出,雪至本以为是药丸,没想到是这种药体,猝不及防地吸了缕青烟,他咳嗽着,白玉瓶自手中滑落到桌案,一缕缕青烟犹如浇在烙铁上的水,袅袅汽雾,皆数沁出。
雪至头昏沉得欲加厉害,来不及封了瓶口,就趴在桌案上昏睡沉沉。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烛霰阁的不染亭闭眸打坐。湖中白雾缭绕,云蒸霞蔚,黑紫叶莲兀自绽放,花开旖旎。
一金色雾体从后面悄然而至,将一件月白色斗篷披在他身上,随后化成一只金光纹络萦绕的白色灵兽。那灵兽收起金色翅膀,覆在他身旁,静静地望着他。
雪至仍然只是寄居在躯体中,虽有感觉,但无法控制躯身更不能自行言说。
他晴煦一笑,缓缓掀起睫帘,明眸皓齿,如含露绽放的白莲,端的是清逸翛然,渊清玉絜。
“七七,今日是大赦日,地界喧哗,一会儿我们去人界,我带你去北行山,蓝雪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金狰起身,凑到他身边,用面额蹭了蹭他前怀。
雪至轻柔地抱着金狰脖颈,笑道:“好痒,七七别闹。”
金狰乖顺地凝视着他,蓝眸深邃,如灵淼星辰,浩瀚澈海,身上的雪石手环晶莹剔透,藤链闪着点点梦幻蓝星,温柔缠绕在它左臂。
北行山群山峰顶银装素裹,山脚下却似璇霄丹阙,蓝雪花尽展花姿,花色清雅,可与冰轮争辉,与霞光斗艳。
雪至觉得这地方眼熟,和他每一世死后,化鬼醒来时看到的景色颇为相似。
周围湖水湛蓝无瑕,水波潋滟,倒映着稀碎的云絮。雪至在湖面上设了一处隔界,躺在其上,仰望苍穹。金狰展翅盘桓,飞至他身边,一朵蓝雪花瓣伴之飘落。
雪至伸手托住花瓣,眼底浣出一抹温柔,低声喃喃道:“我想在这儿盖一间房子,守着这些蓝雪花……如果可以,我好想做人,然后用一辈子去寻一个人,或己,或他……”
如此轻如雪花的三言两语,落至雪至心间,却仍然沉重难抵。梦中的呓语,不过也是对人世的眷恋。
为什么要做人,做人有什么好的,这些话,雪至也曾一遍一遍的问过自己。
七世轮回,他尝过悲欢,看过离合,见过善恶,他看着人们趋行在人世间,忙忙碌碌,累了不知道身歇何处,怕了却无法逃避,为了活着,在坎坷泥泞中跌倒后爬起,在挫折痛苦中涅槃后重生。
与神明鬼灵相比,人最脆弱,当苦痛飘洒一地,灾难缠绕全身,他们恐惧无助,只能跪俯在大地上,或仰望天穹,或叩拜地域,无论是祈求上苍可怜人世,还是祈祷逝者护佑己身,不论是为整个世间谋出路,还是为自己的生存求施舍,在天地之间,他们肉胎凡骨,随便一具刀斧,就能将他们毁灭无形。
可是,他们也最顽强固执。他们怀着一颗连神鬼都忌惮的人心,在亘古尘世中挣扎求生。这颗人心可以创造无限的光明,也可以带来无尽的黑暗,善恶交织厮杀,可毁天地,可灭神魂。
世说人世,由生到死,简单轮回,寥寥几笔便可描尽,奈何,千人千相,人心叵测,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百态众生。可是,这就是人,这就是人世,一个让死人眷恋却又无可奈何的人世。
为什么要做人?为了守一句重逢的誓言,为了破一次不甘的赌注,还是为了续一段物是人非的情缘?或者,只是单单想为了知道,做人有什么好的。
梦中的雪至,就这样浸在人世间,感受着唯人界独有的阳光雨露,直到岱赭残阳落入隅谷,一轮明透的玉盘从暮山紫中渐渐隐现。
中元节的明月,兀自皎洁,但与上元节的圆月相比,却透着一丝碎廖凉意。明明都是团圆节,或许是因为隔着阴阳生死,逝人和世人的相忆,到底比不上故人与世人的相逢。
景翳已入,鸟倦知还。金狰伴着雪至走在林中小路上,几缕苍灰薄云遮盖月星,树林隐藏白日的喧嚣,偶尔几声呕哑嘲哳,衬得林间诡谲寂静。
密林深处,跌跌撞撞的跫音窸窣传来。雪至神色凌峻,抬手一挥,一蓝漪浮动的隔界在他和金狰周身凝结。
一阵阴沉诡秘的笑声跌宕在林间,紧接着,一白色人形雾体倏然出现在雪至面前。
“你来做什么?”
“玄霁,今日中元,本君给你备了一份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
人形雾体说完,侧身退到一旁。不远处,十几个人影徐徐走来,雪至已然感觉到他们身上的阳气,以及浓烈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