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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夜半祠堂 ...

  •   雪至第一世时,经常来到这片林古榕树林中,练剑吹笛。往西走过这片林子,便是羡家祖陵。雪至那时候觉得,这片林子就像一个隔界,连着两个世界,一生一死,一欢一悲。浮生若梦,生的一端,人们还在做梦,死的一端,已然梦醒。所以,他喜欢闲时待在林中,好让自己得到片刻的清醒。

      雪至知道小羡酌是想去陵墓,可是他走岔了路,雪至虽在他身边,但是作为一个幻影,无论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会被镜中人世感知。

      羡酌越走越远,雪至随着他来到一片荒凉坟地。

      因战争和苛税,一些贫苦百姓家中,连棺材都买不起,人死后,黄土或破旧竹席遮身,一块木制冥碑上刻下名姓,就算在人世活过。一些乞丐难民死后,甚至都无人安葬,有的抛尸荒野,让野兽分食,有的被扔进火海,焚骨扬灰。

      雪至第一世征战时,亲眼看着那些士兵的尸身被大雪覆盖,第二日,两国踩在那些来不及被搬离运走的亡魂尸体上交战,雪至忽地觉得,在战场上,人居然比雪还要冷。

      坟墓中隐约透出一抹红色,羡酌寻着亮红,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雪至定睛望着那簇红光,心中乍然一颤,他忽地伸手拦住羡酌,可是羡酌穿过他的手臂,继续向前奔去。

      等羡酌凑近后,那抹红色猝然飞出,化成两团红雾在他周身盘桓。

      雪至下意识地双指合十,欲召唤冰火,蓦地想起自己只是幻影,根本无济于事。可他还是大喊着:“快跑!快跑呀!跑!”

      羡酌也觉察到了危险,怔忪地胡乱奔跑。两团红雾霎时化成两条红色布缎,像两条红蛇浮游半空,吐着信子,追捕猎物。

      天黑路滑,羡酌摔倒栽地,两只眼睛因恐惧瞪成了圆铃,他颤抖着身体,踉跄爬起。突然,那两个灵刹向他袭来,雪至惊慌地挡在他面前,两簇红雾速地穿过雪至躯身,在携住羡酌魂体时,却被一个身影挡住。

      雪至急促转身,顿时怔在原地,他和小羡酌同时开口,声音重合,喊了两个字:“阿娘……”

      两个灵刹携住慕黎的双臂,一缕缕青烟从她的身上进入红雾中。

      雪至挥着双臂,几乎癫狂地嘶吼着:“滚开!别动她!滚开!……”

      “酌儿!听阿娘的话,快跑!跑啊!”

      羡酌哽咽地喊着“阿娘”,用手支撑着爬起来,慌张地拉住慕黎衣角。

      “酌儿!你再不离开,阿娘……”慕黎咬牙,颤声道:“阿娘就不要你了!”

      “我听阿娘的话,我听话……”羡酌喃喃道着,往林中跑去。

      在踏入林中时,羡酌回过身,看着慕黎的魂体化成一缕缕青烟,被红雾吞噬,消散在原地。

      “酌儿!别回头!……”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雪至心口,然后扯着心脏蓦地拔出,他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眼框是血淋淋的红色,眼眸中印着那两团红雾,犹如两团火焰,焚心噬魂。

      随后,两团红雾穿过雪至,向羡酌飞去。羡酌如冰雕般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慕黎消散的地方,可是他的眼眸中一片空洞,他寻不到自己阿娘的踪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无边风雪中。

      “羡酌……”雪至呢喃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尽量站稳身子,伸出左手,眼神灼灼,面色冷峻,手心泛起点点蓝光,两株蓝色藤蔓仿若雨后竹笋,在手掌中挣扎而出。

      倏忽,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雪至的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他跪俯在地,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红血滴落雪中,却如雨露滴坠水中,融成无色。

      两团红雾离羡酌咫尺时,羡酌骤然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那两团红雾被包裹在电笼中,乍然消散。

      雪至抬头望着前方,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林外,怀里抱着羡酌,羡酌搂着他脖颈,趴在他肩头,抽泣哽咽。

      “初归……”雪至身体渐渐显现,支撑着站起来,朝他们走去。

      雪至站在初归身边,他没想到在镜中会遇到初归,但是他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初归,就算周围景象模糊到无法辨认,但是这双犹如款款星河的眉眼,无论他在流光中跋涉多久,也永不会认错。只是,此时初归身上,毫无阳气,只有凶悍的戾气。

      初归将羡酌抱到将军府门前,俯下身子轻声道:“回家吧。”

      羡酌拉着他衣袖,沙哑问:“哥哥,我……我阿娘什么时候回来?我……我没听她的话,我回头了,阿娘……阿娘她还会回来吗?”

      初归微微蹙眉,眼光柔暖地望着他:“你听哥哥的话,先回家……等以后,哥哥陪你去找你阿娘,好不好?”

      “嗯……”羡酌抽噎着用力点点头:“哥哥,我等着你。”

      初归轻握着羡酌的手,他左手手腕上的手链闪着熠熠蓝光,藤蔓链条伸展,缓柔伸向羡酌的右手手腕,在他手腕上轻挽缠绕,幻化凝结,旋即,两条绳状的蓝色藤蔓缠绕编织,束在羡酌手腕上,无始无终,无固结处,只在一处藤蔓交接的地方,两条藤蔓环绕镶嵌一个半圆体晶石,里面的一朵蓝雪花倏然绽放。

      “这个送给你,我答应你,只要蓝雪花不枯,我就一定会回来寻你。”

      羡酌点点头,往府邸内走去,走了两步后,回头望着初归,用稚嫩干净的童音喊道:“哥哥!谢谢你!”

      接着,进入门内,来到祠堂,走到躯身前,化作点点蓝色荧光,覆入躯身。

      初归站在雪中,凝望着羡酌的背影,而雪至则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须臾,雪至小心地环抱初归,微微仰头,覆在他唇上,欲求得到一丝温暖。

      “初归,原来我一直带着的手环,本就是你送给我的……”

      灵无法利用阳气,不能在人界现形,风雪自然也无法触碰灵体。初归双眸虽未被风雪扑满,但是双眼仿若笼罩着氤氲,瞳仁中潜着的蓝星兀自闪烁着清冷的暗光。

      雪至陪在初归身边,良久,初归走进将军府,雪至随在他身后。

      祠堂都有驱邪镇灵的阴物,灵体无法靠近,更不愿靠近,以免惊扰先祖亡魂。初归只站在祠堂门前,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羡酌。

      须臾,一个挺拔傲立的身影走进祠堂,望着慕黎的牌位,暗暗叹息。他微微垂眸,旋即,眼神扫过旁边立柱,凝眉走过去,惊愕片刻,匆遽抱起羡酌,走出祠堂。

      “快去请郎中!”

      羡铭把羡酌抱回拾光居,将羡酌怀里的蓝雪花放在窗前,为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守着他。

      雪至和初归站在房间内,雪至看着羡铭,他从来不知自己父亲还有为了自己,如此焦急的时候。

      在雪至记忆中,羡铭是个父亲,但也是千栩国的将军,挥剑扬戟,杀敌保国。他对子女要求苛刻,清俊的脸上从无笑意。雪至母亲身陨的那天,他还在驻守边关,以至于夫妻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雪至忘不了母亲为了等他父亲,不愿离去的遗憾表情,所以自母亲故去,他是有恨的,可是后来,等他成了将军,他才渐渐理解父亲的无奈,可惜,已经回不去了。

      “您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守着酌儿。”羡玥站在床边道。

      羡铭揉了揉眉心:“他刚服了药,我等他烧退了再离开,明日给他熬点粥,我记得他喜欢喝莲子羹,不要太甜的,他还咳嗽呢。”

      雪至听得这些话,隐在衣袖中的双手缓缓攥紧,五指插进手心。他微微启齿,可是喉中犹如讷着顽石,想说的话说不出,即使说出口,也不会再有回应。

      初归靠在轩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随后化成粟粟金粉,萦绕那株蓝雪花,蓝雪花傲然亭立,灿然绽放。

      雪至没有看到窗前的一幕,他坐在桌案前,静静看着羡铭。须臾,眼前的景象渐渐如雾里看花,越来越模糊,雪至也昏昏沉沉地闭上双眸。

      等他再醒来时,却是在清秋阁,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几近燃尽的烛灯幽幽亮着,烛泪滴融。

      雪至惚然,他走出清秋阁,外面依旧是沥沥秋雨,冲刷着前尘事景。雪至由着记忆走到祠堂,堂内烛火半见,肃穆安然。

      少年羡酌跪立在牌位前,轻声道:“您来了,我在等您。”

      雪至惊然,他只是幻影,羡酌不可能看到他,即使眼前的少年只是一个生魂。

      “你怎么……”

      熟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雪至转身,看着羡铭沉稳走来。

      羡酌回身,轻轻一笑:“我去过您房间的暗室,一不留神,失了魂。”

      拾光居的暗室是一间兵器库,里面存放的是羡铭珍藏的剑器。

      雪至小时候因为怕黑,最害怕去暗室,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三次,一次是童年误入,一次是羡铭逝后,也就是这次的中元节,像是被什么牵引,鬼使神差地进去逛了一圈,最后一次,是三年后的中元节,他在暗室待了许久,等日出沐白,便领兵去了边关。

      羡铭凝视着少年羡酌,良久,脸上挂上一个纯粹明媚的笑容。

      雪至呆呆地望着羡铭,须臾,像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一样,抿着嘴,吸了吸鼻子。即使岁月荏苒,星海永驻,这个笑容对于雪至,也如迟来的和煦微风,刹那间拂过心间,将雾霾吹散,冰河消融,继而在他脸上,也荡漾出一个浅粲的笑容。

      “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我着急去找你阿娘,就随着阴差去了那边,结果到了那边才知道,人死后,半月之内就已经投胎了,还有,死后去那边之前,阴差是可以通融,让我……允许刚死之人在人间逗留七日,可是一旦入了那边,就很难回这里,不过还好,我死在中元节,今日是大赦日,那边的亡魂都可以来人间,天亮之前回去就行。”

      羡酌眼角似朱砂勾描,轻咳一声道:“嗯,好就行,我还以为那边和说书先生说的,还有画本上描绘的一样,是个阴暗诡谲,刀山火海的地方,我还怕……怕您被阴兽吃了……”

      羡铭一愣,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旋即,笑道:“傻孩子,你爹我好歹是个将军,怎么可能会被猛兽吃了,但是,那边对我们这些新魂说,世间有灵,可以噬魂,所以你也别乱跑。”

      羡酌垂眸应道:“嗯,您……您回去后,就要入轮回了,是吗?”

      “是啊,本来还想着能见到你阿娘,没想到你阿娘先回了人间,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下辈子还能不能再遇见她,不过,下辈子,我比她小了近十岁,她怕是又会嫌弃我像个孩子,罢了,若是能陪她到老,她应该就不嫌弃我了,因为九十岁和百岁,也没有多少差别。”羡铭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幸福,又有几分赧然。

      羡酌微微攥拳,喉结蹿动,扑簌着睫帘,低头哑声道:“阿娘……阿娘也会等着您的,阿娘在世时,一直说,您欠她的,她下辈子不会放过您……”

      羡铭听罢,展颜大笑,羡酌眼睛泛红,也随之笑涡旋旋。

      两人在祠堂聊了许久,期间大多是羡铭说着自己年轻时候,还有羡酌和羡玥小时候的事,羡酌只是听他讲,偶尔回应。

      雪至站在旁边,听自己父亲谈说,时而想笑,时而想哭。夜还未央,外面的雨也停了,人世安静地只剩下父子俩的说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然沐白,羡铭意犹未尽地望着外面的天空,怅惘道:“这么快天亮了,以前冬日,在战场时,最希望见到太阳,真的很暖……”

      他顿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不说了,等到你再做我儿子时,我再和你唠叨……爹要走了……”

      羡酌垂眸默然,羡铭走出祠堂,蓦地回头道:“酌儿……生辰快乐,还有……好好吃饭,你都瘦了!”

      羡酌忽地抬头,奔过去抱住他,哽咽道:“阿爹……路上小心……”

      羡铭在世时,每次出征,慕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永远是“路上小心”,如今这句话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他一时语塞,悲恸心生,生前是扬名赫赫的将军,听过多少谗言魅语,铭刻在心的却只有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对自己说过的即使寥寥的几个字。

      他轻轻拍了拍羡酌的后背,两行泪潸然落下,悲戚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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