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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孤灯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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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至望着羡铭消逝的背影,抬头阖着眼眸,任阳光洒在脸上。
须臾,周围的景象仿若被笔墨涂染,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只一瞬间,瓦肆,街道,住房幻化而生。
猝然炸裂的爆竹声声,熙攘笑声包裹着雪至。他缓缓睁开眼睛,十几个孩童正欢笑颜颜地跑过他身边。
他身后,羡酌拿着一串串的糖葫芦,笑着递给孩童们。此时的羡酌,脸上的少年稚气已隐,英姿傲立,双瞳剪水,如出海新月,耀饰玉华。
雪至扫视周围,恍然认出自己在难民居。
千栩国灭国的最后一个新年,正值除夕,日落之前,人们蛰伏在这一角一隅,享受着旧暮最后一天的阳光的轻微暖意。若无战乱,人们想要的恐怕不止这半亩阳光,甚至要的太多,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现在,在这国都一角,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想要的不过就是一口食物,一个遮庇处罢了。
“乖,别抢,都有份,你们路明哥哥手里还有呢!”羡酌被一群孩童裹挟着,笑盈盈道。
雪至目光划过羡酌,落在他身后男子的身上。男子清秀隽永,一身束袖黑衣,沉静肃宁,正是陪他玩大的路明。
路明自小生活在难民居,比他大两岁,小时候,他偷跑到难民居,大多孩童见他是富家子弟,要么躲着他,要么欺负他,只有路明护着他,带他玩。在雪至心里,路明不光是他的朋友玩伴,也是他的兄长亲人。
“路明,带人把这些粮食给大家分了,我先回将军府,阿姐说,我如果天黑之前不回去,就要把我当花肥。”
路明拱手道:“将军离开一年,大小姐挂念你,自然希望将军多待在府中。”
羡酌无奈道:“可是你知道吗,我这回来才几天,朝中那些官员不是送礼就是送女儿,更可气的,居然还有向我阿姐提亲的,我阿姐又不喜欢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
路明浅然笑道:“将军,这有什么可气的,将军年纪轻轻就战功佼然,那些官员急着逢迎,也是常情,况且,这些年,一直是大小姐守着将军府,将军也该为大小姐终身考虑。”
羡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忽,一个孩童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羡酌哥哥,我们看到一个人,他正在草垛里睡觉,怎么都叫不醒。”
羡酌一愣,奇然问:“那人是醉了吗?”
孩童挠挠头道:“嗯……没有啊,没有酒的味道。”
“路明,我过去看看。”
孩童拉着羡酌来到一间木楞房后,一个男子赫然躺在草垛里,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嘴唇皲裂,面色发白。
羡酌急忙蹲身,用手触了下他额头,蹙眉道:“大鱼,把你路明哥哥还有三叔叫过来。”
路明急慌慌赶过来:“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花甲老人,匆忙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羡酌起身,凝眉问:“三叔,这人你认识吗?”
老人瞧了眼,摇摇头:“不认识,许是新来的。”
“将军,现下因为桑宁国,恐有奸细,其他国都的难民虽都禁止入千栩国,但是就怕有混入的,这人来历不明,要不先找人画张像,问问有认识他的人吗,若没有,还是把人交给……”
“先别管他身份,先救人,路明,你去找辆马车,我带他回将军府,你再速去请郎中。”
路明拱手,皱起眉头:“将军,不如把他带到我家中吧,万一他是贼人,伤了将军和大小姐,又该如何?”
“可是,这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别扰了你和家人团圆,他都这样了,能伤谁呀,他醒了,我就再把他送回这里。”
“将军,这人……”
羡酌把自己的御寒斗篷摘下,盖在男子身上:“这人额头都能烤红薯了,路明,别说了,快去找马车吧!”
路明欲言又止,蹙着眉宇,转身离开。
雪至站在羡酌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羡酌啊羡酌,你可知,你救了这人,是福也是祸呀。”
羡酌带男子回到将军府,请了郎中,命人照顾好他。
羡玥见他让侍从从车上抬下一人,惊惑道:“酌儿,这人是?”
“阿姐,这人是我在难民居带回来的,无家可归,还发烧呢,难民居也没有能照顾他的,我想先把他留在将军府,等他醒了再说。”
“嗯,那先让家仆照顾他吧,你随我来。”
羡玥带羡酌来到祠堂:““酌儿,今日除夕,贡品我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你我还是应该给先祖亡魂上香祷告,祈求先祖护佑。”
“好,应该的。”
羡酌随羡玥一起,跪立堂前,双手持香,供奉先祖。
晚上,羡酌陪着羡玥守岁,奈何从小到大,都是家人替他守岁,他从未睁着眼睛等到新年伊始,所以这次也不例外,聊玩了一会儿,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直到外面焰火炸裂,一阵阵的簌簌声惊醒了他。羡酌揉了揉眉心,见自己身上披了件御寒斗篷,迷迷瞪瞪地望着外面,懒懒地笑道:“阿姐,新年安好。”
羡玥走到他身边,轻笑一声:“你呀,从来没有好好守岁,赶紧回清秋阁,歇着吧。”
羡酌笑眯眯地看着她,拉过她的手:“下一年,下一年我一定陪阿姐好好守岁。”
雪至站在旁边,眼眸中浸着一丝悲惘,喃喃道:“下一年……下一年……”
不会有下一年的……
羡酌拢了下斗篷,起身道:“阿姐我先去看一下那个难民,就回去睡了。”
“不必了,我刚去看过,还是有点儿发烧,不过人无碍,放心吧。”
“阿姐,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歇着吧。”
羡玥帮他系好斗篷,抚了下他鬓发,含笑道:“好,酌儿,新年安好,我的酌儿,又大了一岁。”
羡酌像个孩子一样,傻呵呵笑笑,抱了下羡玥,回到了清秋阁。
清秋阁内,羡玥已经让家仆点起明灯。
羡酌回到房间,站在窗前,两个花盆中的蓝雪花,一株繁英灿灿,一株处于冬眠状态。
羡酌指着那株冬眠蓝雪花,假意斥道:“你看看旁边,你丢不丢花,同是蓝雪花,差别咋能这么大,感觉就像你平时受了虐待一样。”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等羡酌休息后,雪至望着窗外,用手触了下那株开放的蓝雪花,花簇霎时萦绕点点金星,在他面前聚集成一人。
雪至蓦地瞪大眼睛,讶然道:“初归?!”
初归穿过他的身体,走到床边,为羡酌掖了掖被角,接着,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触碰羡酌的脸庞,随后,他缩回手,苦涩失落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灵体只有达到灵煞级别的戾气,才能触碰感觉到死物,但是却永远无法触碰到活人,只能吸食活人意念。初归触碰不到羡酌的身体,羡酌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初归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拢着衣袖,拨了拨烛芯。之后,便坐在桌前,支额看着羡酌。
雪至则坐在他旁边,支颐凝望着他,时不时用指尖捻下他的发丝,或者用手指划过他的鼻端。
“居然敢偷看我,那我就偷看你……”雪至痴痴笑道:“不过,初归,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样,看着我的……”
晚夜寒凉,烛火缓缓摇曳,烛泪潺潺流淌。一个人界的影子,一个前尘的幻影,在烛灯前结成双影,雕刻着隔岸的时光,深藏起无限的思量。
雪至安然闭上眼睛,周围的景象倏地如雨霁尽散。战火狼烟,长烟落日,犹如潇潇落红,沁洒而至。
寒风凛冽,暮云飘荡。呼啸的冷风喊醒了雪至,他蓦地睁开眼睛,望着这片日暮红光铺照的天地。
他还记得这场坛城之战,坛城若失守,桑宁国必然直驱进攻都城,璃城。当时,他只带了三千千栩国兵,击退了由桑宁国君亲征率领的一万国兵,让千栩国安度了最后一个新年。
雪至望着战场上的羡酌,意气风发,长剑淋漓,几度携挽狂澜,他如光风霁月,日月星辰,傲立风霜中。他的面前是无情的刀剑,还有一个个带着恶鬼面具,看不到人脸的桑宁国兵。
在众人眼中他风骨铁铸,从不惧怕暴雨冰凌,可是,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寒,心颤。他不想做什么将军,他不想杀人,若可以,他只想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还有一个人。
但他知道,他想要的无拘无束无碍,也需要有人在他前面,奔赴千里万里,为他挥剑斩尽风雪。
他从未忘记羡家祖训,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恕无杳人世,渡如初己身。可是,他为万民照亮前路,谁又会为他点亮归途,当他回望不到归路,只能不停往前奔赴,当他被逼得站在幽险深渊,又怎能渡人渡己!
雪至攥紧拳头,眼眸中缀着红霞,含血欲滴。浓烈的恨意席卷而来,裹挟着冰冷刀戈划破长空的击鸣声,以及垂死挣扎的嘶吼声,如蚕丝般缠绕着他,将他封存在无尽的晦暗中。
突然,羡酌身边一簇金光萦绕,将刺向他的刀剑皆数调转方向。一人影守在羡酌身边,并拢两指,凝眉聚神,不伤凡人,也不让人伤了羡酌。
“初归……”
这簇金光犹如朝阳,这个影子仿若皓月,将光明尽数洒落,不为照亮这个人世,只为点亮一人归途。
“初归……初归!初归!……”
雪至把手拢在嘴边,大喊着,他知道自己只是幻影,初归听不到的,但是他依然想喊,他想一遍遍喊初归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清醒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自己还活着,这个世间,哪怕再沧桑炎凉,也有他可以呼喊的名字,也有回应他的人,也有肯渡他的人,也有愿意带他回家,信他惜他懂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