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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尖尖 ...

  •   1.
      光启市西岸的道路两旁种满梧桐,叶间透下镁光灯似泛白的阳光。
      这儿的高级写字楼像雨后发狠抽芽的笋,每天都有新的笋冒尖,每天也都有新的“明珠塔”建成。这里从不乏孤身一人搭乘三十几个小时的高铁来到这座东方魔都的异乡人,他们下车后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口无助地抿嘴唇,一个抬头看到电子屏幕里宝格丽的最新广告,女明星脖子上的珠宝和从路旁的梧桐树荫里透下的白光一模一样。
      突然就觉得心被谁偷走了一个尖角。
      萧逸见过不少心被偷了尖角的人。大二那年他为了凑学分,报名参加新生志愿者,学生会主席看他脸生得白净,就派他去机场接学生。萧逸得穿上傻里傻气的活动T恤,举着一块写着“光启海事学院”的广告牌在挤满人的机场里站三四个小时。等待的时间里,他蹲在角落观察往来的旅客,有眼底闪烁着茫然的人就有野心昭昭一脸胜券在握的人。前者爱笑,试图用友善说服自己勇敢;后者目光如炬,和萧逸的视线撞上了,要停留个几秒钟,直到把他的身形上下扫描一遍才淡然移开。
      萧逸觉得这些人和那群进出写字楼,把公文包和黑咖啡当做枪支一样全副武装的人没什么两样。
      在他还允许自己肆意妄为挥霍青春的年纪,萧逸打心底佩服这群人,佩服他们竟然可以和这个操蛋的世界共情还混得风生水起。很小的时候他也尝试过,努力做个不顶撞老师不惹叶传生气的好学生。但那次伟大的尝试只坚持了两天,数学老师抽出他的考卷问你抄了谁的卷子,你萧逸怎么可能考90分。电视剧里这个时候一般会出现一个女孩,她穿蓝色裙子,平时说话像蚊子哼,唯独这次鼓起勇气在全班面前回顶老师说:你冤枉他了,萧逸没有抄。但生活跟电视剧隔了一个十几岁的萧逸买不起的液晶屏幕,没有说话蚊子哼似的女生,有也不会出现在他萧逸身边。那天他从老师手中接过试卷,站在讲台旁默不作声地听老师的辱骂,反正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句,没教养、小混混、社会的渣滓......骂声于他而言没什么威慑力,萧逸反而觉得老师为了想词儿羞辱他以至嘴角泛出白沫的样子很可怜,台下坐得端端正正鸦雀无声的同学也很可怜。可怜了就想放声大笑,惹得数学老师涨红了脸,他指着萧逸逆时针的发旋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萧逸也指着老师嘴角的唾沫星子,好心地替他把说不出口的话讲出来:操你妈。

      新生问萧逸是不是本地人,他说是。没多久又后悔了,想说不是。他在东岸长大,西岸和东岸除了都有个“岸”,再无相似之处。西岸是富贵人家的长子,生来含着金汤匙;东岸是这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从小上树掏鸟蛋,十六岁那年被保安稀里糊涂找回本家。临走前已经半老徐娘的妈妈嘱咐说,回去好好和你哥争家产,妈的下半生都攥在你手上了。他懵懵懂懂应了,就是可惜,东岸手里揣着妈妈的仇恨却没拿到复仇剧本,他无忧无虑长大的童年过得竟然还很快乐。
      私生子隔着一条江,祝福哥哥心想事成,扶摇而上九万里。
      萧逸就生在这样一个私生子的怀里。
      东岸治安不比西岸,城市管理也马马虎虎,今日如此,萧逸幼时更可见一般。他高中逃课,偷开叶传的摩托车到跨江大桥看日落,圆得涨血的夕阳挂在西岸的高楼大厦间,像烟蒂在黑色卡纸上烫出的洞,边缘被火燎出了历史的沧桑感。历史由胜者书写,意向由败者赋予,萧逸靠在栏杆上目送太阳西沉,月亮从他身后升起,他在婊子似的月光注视下发动摩托回家。
      他回家那会儿叶传还在上工,等叶传到家萧逸早就睡得四仰八叉了。餐桌上盛着几盘萧逸随便做的菜,青椒肉丝,鱼香茄子,他也就会做这两道,偶尔熬粥,三米外就能闻到味儿,锅底转不动,糊的。第二天萧逸起床,鱼香茄子撤下了,换上熬得细嫩的白米粥和煮鸡蛋,还有雷打不动的鲜牛奶。叶传才不管萧逸爱不爱喝,他只说臭小子敢浪费粮食试试。
      萧逸上学那条路要经过几家馆子,面馆包子推拿店,还有卖劣质烟酒的小卖部。店铺开了几十年,门口的塑料凳子也放了几十年,水泥地拧起厚厚一层污油,踩上去脚底粘喳喳的响个不停。最近几年面馆老板儿子读大学回来了,帮忙装了个广告牌,镶了条LED灯带,到晚上亮得可以媲美理发店。
      老板们都是看着萧逸长大的,叶传忙过头的时候还轮流喂过他饭。萧逸也看着他们的啤酒肚从无到有,他初中时有家馆子的老板被忽悠着借了高贷,回过神已经没退路了,债主来砸摊子,萧逸挑了跟棒球棒上去就是一阵蛮干。野崽子耐打,硬生生扛下来,最后被送到少管所呆了七天。
      街坊领居说他像头野狼,萧逸不觉得。高中他说自己充其量算头没爹娘的野狗,孤魂野鬼地游荡。叶传听了什么也没说,拿酒精棉团替他给眉弓上的豁口消毒,手法蛮得跟萧逸打人时的嚣张劲有一拼,萧逸吃痛“嘶”了一声,叶传头也不抬:
      “你不是没爹娘的野狗吗?有本事别喊疼啊。”

      2.
      “萧哥,车队下午训练,你那儿什么时候结束?”
      “最迟两点。你们先练,别等我——

      “萧逸先生,麻烦来这儿再补下妆!”

      片场助理的声音把萧逸来不及发出的句号拦截在半路,他点点头算作回应,立刻转身走向造型师。摄影师在一旁试光,闪了又灭的光透过萧逸的眼膜,一针一针刺得他的眼球生疼、萧逸一边乖乖地任凭造型师摆弄他的脸颊和头发,一边把神思放得很远,远到多年前的一堂高中物理实验课。那节课研究匀变速直线运动,实验室简陋逼仄,血气方刚的孩子们身上喷涌的汗臭味在狭小的实验室横冲直撞,电磁打点计时器发出沉闷机械的声音,哒、哒、哒......一声盖过一声。铅笔和小车落地,砰,砸醒许多望着公式发呆的女孩。
      闪了又灭的镜头光,也一声接着一声,就好像一台打点计时器,毫不留情地在萧逸的眼球上、视网膜里、晶状体之下,打上了碳灰色不起眼的时间印记。
      “萧逸先生,”片场助理说,“差不多了,你看看?”
      镜子里的萧逸刘海喷上湿发水,发梢被造型师抓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心勾勒过的弧度,眉目间还残留着几丝陷入回忆的茫然。但萧逸天生长了一双混着三分英气三分邪气的眼睛,茫然到他这儿也会变成精明的纯真。仿若荒野奔跑不息的孤狼万分之一概率的三分钟休憩,在这三分钟内它允许你靠近,但谁也无法触它真心,更遑论伤它分毫。
      黑色西装外套赤裸直白地展露出萧逸精壮的胸线,肩宽和收腰恰恰好掐出最微妙的弧度。片场助理一边帮摄影师调整反光板,一边忍不住啧啧赞叹:“这次合作的服装设计师有两把刷子。”
      “也得萧逸先生才能撑得住这种料子,”摄影师顺口接过,头埋在相机里,右手挥了挥示意萧逸换个姿势,萧逸领悟快,没多久又闪过几道白光。“你让别人试试?想必比马戏团小丑还滑稽吧。”
      萧逸凑到屏幕前看导出的无修图。他对照片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拍来拍去都是一个人一张面孔,难免千篇一律,意思意思看过就过了。他靠在墙边喝水,听工作人员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次杂志的头版用哪张比较好,顺带对他身上这套衣服点评几句,萧逸顿了下,微笑着说:“这套衣服是我朋友设计的,万甄的设计师。”
      “万甄的?那难怪。”助理小姐瞬间露出了然一切的表情,“他们家设计总监可是齐司礼,名下设计师也都是业内的佼佼者,我同学当年应聘万甄实习生都废了好大力气呢。”
      “这么厉害啊。”萧逸脑海中倏地浮现出邻居那张清瘦的脸庞,起了兴致。
      “那是,想进万甄可不简单。诶,萧哥,你的设计师朋友叫什么?我叫我同学多去学习学习。”
      他垂下眼眸,想了想,才缓慢郑重地念出她的名字。
      “竟然是她!”助理放下手里的杂物,音量拔高了不止一点。
      “是她又怎样?”
      “她是齐司礼的学生啊!这几年好多国际秀场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个人能力可强了!”说完,助理又仔细打量了眼萧逸身上那件衣服,小声道:“别说,确实是她的风格......”
      摄影师说:“想不到萧逸先生和她是朋友。”
      萧逸想起她单薄的背影,那个春风微微的夜晚,她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仰头看他,眼底润起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大排档昏黄的灯光映照进她的眼里,恰似一滩浮荡着小荷尖尖的春池。
      她说,不接个吻吗。
      “公司安排的,恰好认识而已。”
      萧逸漠然地答道。喉间像被戈壁滩的西冷风横扫,骤然紧巴得干痒无比,他灌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将那挠心的痒压下去。
      “车队还要训练,这边结束的话我就先走了。”
      “辛苦您了。”工作人员齐声道。萧逸脱下她设计的拍摄服,又穿回那件铆钉皮夹克和长筒靴,这才隐约唤回一些还活着的实感。他走出门扉,沉吟片刻,又回身:“你们早点休息。”

      待萧逸匆匆离开,片场响起一阵嘟囔。
      “怎样,总算和赛车冠军见了面,什么感觉?”摄影师收起器械工具,问助理道。
      “激动啊!能不激动吗!”助理眼冒小星星,“他真的好帅,越看越帅。”
      造型师深有体会:“那确实。”
      “不过,”助理画风一转,“总觉得萧逸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你想象中的他是什么样的?”
      “桀骜不驯?放荡不羁?总之应该更自由更恣意些......”
      说话间,助理已经走到刚才萧逸背靠的墙壁面前,也不由自主地考靠了上去。她喃喃自语:“也不是说真实的他不自由不恣意了,但总感觉,他对待工作认真得有点像个......社畜?”
      “社畜怎么了?社畜没人权吗!”
      “但他可是赛车手诶!赛道上风驰电掣的赛车冠军诶!我来之前还做好了他耍大牌挑三拣四的准备呢,没想到冠军这么接地气......"
      “冠军也是需要吃饭睡觉的普通人,”摄影师说,“追逐自由的人,也会被自由所困。”
      “行了行了,收工。一会儿吃什么,火锅还是麻辣烫?”
      造型师揽过小助理的肩,明媚笑道,眼角堆起几道可爱细小的褶子。

      窗外,春风微漾,阳光柔和,光启市像浸泡在春天里吐泡泡的红尾鱼。
      今日也无事发生。

      3.
      “你说啥?”
      “麻辣烫还是火锅,选一个。”
      我难以启齿,沉默得耐人寻味。

      这几天熬夜加班赶下一场秀的设计稿和对接项目,身体机能断崖式下降,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食欲下降、便秘加重。萧逸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厕所蹲坑刷素材app,大脑高速处理色块数据,肠胃可怜地酝酿便意。正当我差点在马桶上蹲着入定时,手机铃声嘶叫着划破耳膜,牵动起我保守摧残的神经。
      一看来电显示,“萧逸”两个大字疯狂闪烁。
      我傻了。
      且不论上次呕吐事件后我们再无直接交流,交稿也是通过公司渠道,突然打电话来准没什么好事。
      光看现在这个场合:卫生间、马桶、黑眼圈有三斤重好不容易酝酿出便意的卑微社畜......
      萧逸!你是不是有病!

      手机铃声前几天设置了新的,某游戏角色循环高喊“重金悬赏未婚妻”,原本图一个醒瞌睡,此刻这声“重金悬赏未婚妻”鬼魂一般回荡在厕所上空,哀转久绝。
      确实醒瞌睡,醒得我恨不得立刻把手机丢马桶里。
      铃声无情,我手忙脚乱地滑动拒接,谁知一个手滑,手机“嗖”的一声从手里飞出去。我坐着伸手在空中划拉,跟猴子捞月似的无助滑稽。可天不遂人愿,最终,“啪”,手机掉地了。
      紧跟着,响出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喂?”

      老天爷,你就是想看我社死是吧?
      我捡起手机,弱弱地说:
      “嗨?”
      萧逸没注意到我语气的异常,自顾自往下:“今晚有空吗?”
      “额,”我歪着脑袋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艰难地撕纸巾,一边道,“有,什么事。”
      “车队聚餐,温晚他们想见见你,麻辣烫或者火锅,你来吗。”
      我聚精会神地单手操作完,再小心翼翼地按下抽水按钮,萧逸前面说的啥压根没仔细听,只捕捉到最后一个“来吗”。水流涡旋着下降,我捂住手机音量筒,敷衍地应付了几句来来来,
      “好,想吃麻辣烫还是火锅?”
      这回倒是听清了,我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你说啥?”
      “我说,麻辣烫还是火锅,选一个。”电话那头一顿,突然压低声线,“这个声音......你在厕所吗?”
      我无语凝噎。
      行了,老天爷,我知道你想让我社死,但没必要这么彻底吧?

      所以你看,我和萧逸不做兄弟还能做什么?
      萧逸的笑声夹杂着电流的混响在卫生间里弹跳,我一开始还羞恼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等萧逸笑得越发猖獗还不见停意后,我不知怎的也跟着一起笑。秉持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他笑一声我就笑一声,他问我笑什么我反问他你笑什么,两人竟然这样你来我往地笑了好几分钟,笑到我肚子痛嘴角抽搐眉毛抽筋,笑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写“笑”这个字,才将将停歇。
      “行了,”他说,声音里还藏着可爱的跃动,“下楼,我到了。”
      刚才那通放肆大笑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反正在他面前也没啥脸可要了,我擦去眼角挤出的泪花,雀跃答道:“好嘞,去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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