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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圆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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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家母果然没猜错,你们二位都是江南人士,又都爱美食。家母估摸着你或许喜欢,又觉得你一人在宫中,难免会想吃些家乡味,便托着我给常小姐带些。希望没有叨扰了常小姐。”
常桉微抬眉头,愈发不解了。
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在说些什么呢。
她干脆走上去,绕过他将门掩上了,又坐在桌边,眼睛在吃食间流转,思衬着先吃完哪样。
傅平暗暗松一口气,有些僵硬地挪到她身边,看她高兴,心下也宽慰许多。
他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常桉像只小猫似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捕猎般这个碰碰,那个点点。
他有些不想走,就想待在这里,只是看着她都觉得心里欣喜非常。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就这么站在一旁。
秋意瞧见了,悄声退了出去,在门外等着。
“傅参领也想吃吗?”常桉偶一转头,瞥见傅平直直站在旁边。
她忍不住又看那些美食,用满手油的手拽掉一只烤鸭腿,伸到他眼前,“喏,给你吃。”
傅平怔愣片刻,唇舌微张,还是没开口。他接过那油腻鸭腿,在她期盼又不舍的目光里咬一口。
“好吃吗?”
他听到对面女子问着,余光中看到她甚至贴近几分,能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是桂花酿的味道。
清甜淡雅,浅薄的酒意裹挟桂花香气,引人入醉……
傅平仰着脖子,退了几步,攥紧手上鸭腿,颇有些咬牙切齿:“常小姐,男女有别。你不该跟臣靠这么近的。”
常桉看着他别扭的动作,又瞧一眼两人隔一尺宽的距离,笑开来:“傅平,秋意又不在,这里也没别人,我靠近些怎么了?”
“我偏生要靠近。”
她拎着裙角,像只蝴蝶,翩然飞到他身前,挑着眉,上半身倾过去,几根不听话的发丝甩到身前来,衬得她俏皮活泼。
是难得的小孩子气。
“我还能再靠近些呢……”
她抬脚要凑上去,视线死盯着他那双黑眸,脸烧起来,动作却不甘示弱,急切地想证明些什么。
傅平喉结滚动,脑子都要炸开了,脖颈处感觉到她轻微的气息,如羽毛轻拂,将他整颗心都撩动起来。
他越是脸红心跳,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扭着脖子不看她,略微粗重的呼吸又难以掩盖。
可常桉哪里知道他内心的翻江倒海,只看他面色冷淡,还扭头不理她。
她失了调笑心思,回身时叹着气,正要走开,脚下却猛地一滑。
她没忍住惊声尖叫一瞬,又赶忙双手捂住嘴,望向腰间环绕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玄色衣衫袖口上精心绣着些白玉兰花纹。
他指节动了动,常桉感受着透过衣衫传来的触碰,耳边听到门吱呀轻响,眼神转向那边,看到门框微微打开些。
她想到秋意就在外头,可她浑身僵住般,做不出反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本就不喜欢拉拉扯扯,若被秋意看到了调侃几句,只怕是要生气了……
心如擂鼓般,她已分不出是什么在作祟,眼神死死盯着木门。
门吱呀一声,反锁上了,哐当一下,常桉紧张的神情都还没收回,看这情况,心下有些呆愣。
腰间那手微微动了下,试探着移开,她听到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
“你小心站好,我不扶你了。”
“嗯。”常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响来,感知到他的手撤走,听到几声轻浅脚步。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回头看。
傅平也背着手,视线左转右转,即便是小麦色肌肤也透出几分红润来。
他单手挠挠头,脚步错乱了会儿,抬头看她清丽背影,虚行个礼:“东西既已送到,在下便先行告退。”
常桉余光看到门开了,又被小心掩上,听到外头似是说了几句话,但她心神全放在腰间留下的触感上,脑海里还在闪回那幕场景。
小麦色的修长手指,鹅黄色的襦裙,若隐若现的丝质罩衫绕在他指边,虚虚拢一圈,更显得暧昧非常。
她双手捧着脸,小跑着坐到桌边,一杯又一杯茶地喝起来,心中也很疑惑。
傅平,似乎和之前不同了。
他不再是个比她矮几分的男娃娃,而是个能保家卫国的男人了?
常桉心里胡乱想着,又不确定那些莫名的念头,茶水一杯杯灌下去,她才感觉脑子清明几分。
墙边桂花树开得热烈,丝丝香气飘绕在空气里,混着淡淡茶香,淹没掉屋里人的脸颊潮红。
之后的日子里,她还是常常透过大开的槛窗,看那张扬而过的少年。
他们有时视线对视又匆匆撇开,有时互相一笑,往日冗长的日子在掰着指头数过的相见中,逐渐逝去。同样逝去的,还有那些被雨打凋零的桂花。
清晨带了几丝冷气,常桉裹着薄披风,站在一排桂花树下,看着地上沾满雨水的金黄桂花。
它们像一些铺在墨色画卷上的星辰,愈发亮得晃眼。
她看着,眼神却哀愁起来,叹道:“又是中秋了……”
“常小姐往常都欢喜过节的,今日怎的唉声叹气起来。”秋意端着一小盘月饼,“公主刻意托人送来的,说是给您先尝个鲜。”
常桉看了一眼,那棕黄月饼表皮泛着油光,上头花纹也印得好看,都是些花鸟样式。
她拿起一个,指尖触到温热,看到上头朵朵花团簇在一处,轻咬一口,里头流了些汤汁到嘴里,是蛋黄混着鲜肉香气。
拿开一看,她果然看见月饼里的肉馅,还有淡黄的油沿着饼皮流下,粘在她指间。
旁边伸过来只手,用丝绢擦掉她手上痕迹,常桉听到身旁人的念叨,带着些笑意。
“常小姐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性,见到吃的就如此。这些都是您的,不必着急……”
常桉也笑,眼神带些嗔怪,睨她一眼:“你也左不过大我几岁,这话语倒是每每像个小老太般。”
“常小姐。”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你怎的又红了脸。来,跟我一起吃吧,过会儿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我给你找找啊,嗯,这个应该是甜馅的,豆沙?他们不会又加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吧?之前还加了瓜子仁……”
秋意看着她拿起一个个小月饼,偶尔捏捏,偶尔眯眼对着天看,似乎真能看透里头的馅料般。
“确实是个小孩子嘛。”
常桉没听到她这低声念叨,将一个貌似甜馅的月饼递给她,信心满满地开口。
“这个肯定是甜的,你信我。”
秋意含笑看她,接过了便没有迟疑地吃下去,三口两口将月饼塞下去,整张口都塞满了,连连点头,含糊道:“是甜的。”
常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拍拍胸口,“那是,我这眼睛可是火眼金睛,哪次不都是给你挑的甜的。”
秋意嘴里被咸味充斥,想到她之前挑的一般无二的咸月饼,只笑着,头点个不停。
常小姐能开心就好,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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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宴还是同往常一般简单,两排木桌绕着清荷池摆满,其间坐着的都是些后妃,皇子,只有寥寥几个人。其余的,便是些宫女侍卫。
常桉隔着几丈远,看到了身后不远处,腰间佩刀的傅平。
他朝她轻点头,单笑着,都可见蓬勃的少年气。
常桉看到他穿了身不同的官服,绯红色在昏暗黑夜里夺人眼球,一时愣神在那儿,忘了转头。
她想着,这是他太过打眼,可不是她刻意找寻。
常桉收回目光,将裙角从腿下拽出,半跪在软垫上。
而不远处,傅平看着她,眼神透出几分未知的痴迷。
他看到那女子穿着一身深紫色昙花纹衫裙,发髻用一根紫带松松挽着,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细细端详又觉出几分华贵。
红着脸转移视线后,他盯着脚尖,看着脚边华贵的玉石,这莹白的色泽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常桉的手,也是这般润白。
他脸红若滴血,咬着牙暗骂一声,将心里邪妄念头压下,越发唾弃起自己来。
禽兽不如!
常桉不知晓他念头,正听着身边宋书鸢的细语,偷声笑着:“我瞧瞧,这几日不见,你这脸越发圆润些了。”
她双手揉搓宋书鸢的脸颊,嘴角含笑:“多长些肉也好,小公主太瘦了些,我还总担心你被风刮跑呢。”
“担心我?莫不如担心你自己罢,我可比你重啊。你才是应该多吃些,你瞧瞧,你手臂可比我的细多了。”
宋书鸢将手伸到她衣袖里头,手指虚拢一圈常桉的手腕,作势在两个人间比来比去,脸上笑意分明带着担忧。
“小公主饶了我罢,你晓得的,我一向吃多少都不胖……”
“你这话还真是讨打!”宋书鸢说罢,抬手轻敲她额头,仰头看一圈,见没那个熟悉身影,默默松口气。
常桉自然知道她在看谁,却低着头捻起一块桂花糕来。
“先前听父皇说我还不信呢,没成想中秋佳节,兄长竟真去江南抚慰灾民了。”
常桉听到这名讳,手依然微颤,转瞬又笑道:“太子殿下虽脾气不好,待百姓却是好的。”
“我可是他亲妹妹,整日只逼着我读书写字,也不晓得待我好些。”
她语气娇嗔,明显在撒娇,常桉只笑,跟她细数起太子殿下待她的好来。数了几条,圣上便来了,宴席这才开始。
一水的宫女太监纷纷上前,各色菜品瓜果奉上,池中亭那些舞女乐师们也演奏得更卖力,气氛逐渐升腾起来,应和着天上明月,让人心情舒畅。
常桉顺着月光抬头,不免想到往年此日,想起她许久没见的家人。
自到这宫里,她与家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起先他们是不准她和家人见面的,但两年前开始,皇上的态度便松动许多,她也因此见上了家人几面。
元旦前后,她们会在一处偏僻的院落见面。那地方挨着冷宫,几乎是没人去的,却被收拾得妥帖,内里还有几个带刀的侍卫守着。
重逢那日,她望着面前已然苍老许多的爹娘,不可谓不伤心。可她只是强撑着笑意,跟她们说一切安好,却对她们的疑惑不予解答。
她们也不再多问,只是抱着她哭个不停,口里连连喊着的,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
“消瘦了许多,可是吃得不好?”
“我家桉桉长得越发好看了,娘亲都有些认不出了。”
“瞧你哭成这样,真给娃娃丢脸。”
“你个死老头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她们还是如常桉幼时所见,时常会斗嘴,只是那几次见面,她们斗得更凶些。可她们脸上又总是满脸泪痕,笑意满满的斗嘴又实在让人担心不起来。
常桉也想着,她们总归是过得好的,心里也宽慰几分。
只是一年内至多能见两三次,还得瞒着宋书鸢,不免就牵扯许多,总是盼了几个月左右才能换来几刻钟的相见。
常桉有怨言,却又无能为力,同样无能为力的,是她年老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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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常桉恍然抬头,见傅平仍隔着小一丈远走在她身边,寂静宫道上除了提灯的宫女太监,并无他人。
她这才想起那宴席已然散去,嘴角扬起笑意,微皱着眉:“想你今日怎的不陪你娘亲,中秋佳节,不该陪在穆姨身边吗?”
“我娘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傅平猛然住嘴,握着手中唐刀,又笑道:“她嫌我烦,现下肯定跟邻里们搓牌九呢,我可不去讨她嫌。”
“要是让穆姨晓得你这么说,又得骂你了。”
常桉浅笑着,脚下步子也轻快些,深紫色裙角扬起,能看到上头绣工精湛的朵朵昙花。
两人笑一阵,都不说话了。微风轻拂,他们隔着一尺距离,一前一后走在宫墙小径里。
常桉想着,这条路怎么比往日短些,现下已然能看到寝殿大门了。
她难得生出些不舍的心思。
中秋佳节,圆月高悬,似乎还能闻到他衣衫上残留的月饼余香,浅淡的、温温的。
常桉转过身来,手背在身后,指节攥着,眼神却不敢看眼前的少年。
“怎么了?”
傅平看着她在原地轻晃身子,明明身后就是殿门,她却不走了。他也不催,含笑看她,细长的眸子里藏着几分无奈,嘴角扬着。
“秋意做的点心很好吃,今日中秋,她一高兴便做得多了些。傅参领不嫌弃的话,进来挑些带走吧?”常桉眼神偏开,正为这拙劣借口懊恼,便听到他开口了。
“好啊,我娘亲也欢喜吃甜食。带回去了她肯定很高兴,得跟我抢着吃呢。还要劳烦常姑娘多赏些了。”
他语带调笑,不正经的腔调带着几分清朗,像一阵微风,能抚平人心中的不安。
常桉也笑,带着他进了宫殿,而那些宫女太监们都停得远远的,在殿门外头低头站在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