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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寂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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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巳。”
常桉声音平静,抬袖挡住宋书鸢要说话的嘴,双眼直视对面,看到李长巳即便愣神眼里也藏着浓厚的不耐烦。
她觉得好笑,遂笑出声来,清透的笑声像针扎在李长巳身上,那人又炸毛了。
“你笑什么……”
“李长巳,你不就是觉得我抢了书鸢,你们不再是最好的朋友,就对我耿耿于怀嘛。”
“你在胡说什么……”
“前年中秋,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不是夸我长得好看,说喜欢我,要带我砍院子里的木头人。”
“我没有!”
“然后书鸢来了,她过来抱着我,你脸色瞬间就变了,之后也没再理我。别否认,我出身卑贱,其他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一绝。”
“没有,我朋友……”
“怎么?你朋友很多吗?她们哪个不是迫于你家人,不情不愿地跟你玩。她们表面上捧着你,背地里说你骄矜造作,嚣张跋扈。除了书鸢,你有哪个真心朋友?”
李长巳沉默了。
“桉桉,你别说了……”宋书鸢扯她衣袖,赶忙要去抱抱李长巳,被常桉一把揪住衣角,按在原位上。
常桉正正身子,又道:“李长巳,书鸢对我好我感激,你对我苛责我也能理解。但刚刚那种话你实在不该说,他们是卑贱的奴仆,可她们也有家人,没有谁想拿几两银钱换一条人命,更何况是家人的命。再说,你的命也并没有比他们高贵。”
她说着,不免想起她父母,他们是穷苦百姓,却还是舍不得苦了她,总是什么好的都紧着她。
若没有此番横祸,她本来也该依偎在父母身旁,而不必受这些莫名的白眼。
她是带了些怒气,无休无止地冲着李长巳喊了一番。现下,她又冷静下来,长叹一声,似乎不愿再辩驳。
罢了,卑贱也好,高贵也罢,糊里糊涂的,日子才能好过。只是看着李长巳,她终究没法将她划分到某类人中去。
她是见过李长巳骑马的模样的,束发薄衣,俯身纵马,脸上的笑比烈日还要晃眼。因为见过,所以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李长巳,你不该成为他们那种人。”
李长巳看到常桉红着眼圈,袖口都攥紧了,面上还是那副温温柔柔,不露声色的模样。
她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她对常桉是真的有一些嫉妒在,她觉得她和书鸢才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怎的常桉一来她就被挤到了旁边。
心里不平衡,难免就会做些蠢事。
可如今细细想来,常桉确实是个温厚的人,多少次被她下了面子也不吵不闹,只安静地受着。
她没道理再不依不饶。
只是要她现下与常桉好得如胶似漆,似乎也不太可能。于是李长巳便嗫嚅着,不甘不愿地服软:“你不喜欢听,我不说便是了……”
常桉望着窗外,马车一颠一颠的,她本就难受,刚刚火上心头还不觉得,现在整个人怏怏地耷拉在窗口,无心去理会李长巳。
李长巳还要再说,宋书鸢拉一拉她衣袖,冲她眨眼睛,示意她别再说了,可李长巳显然没明白小公主的意思。
她大咧咧开口:“书鸢,你眼睛被风迷了?”
宋书鸢长叹一声,顺势道:“是呢,你帮我吹吹。”
李长巳就一边替她吹眼里的沙,一边匆匆瞥常桉几眼,看到她的背影,心里竟生出几分寂寥之感,转念又笑自己想多了。
常桉一个孤儿,被圣上捡了养在宫里,是好运加身才对,怎么可能会有悲伤心绪。
她哪里知道,常桉趴在窗边,看着眼前匆匆闪过的树木,地上明明灭灭的光影,盯着远方一株青翠矮树发呆。
她想着,如今已然春分,给傅平做的那件大氅,竟拖到现在还没做好。他又得吵着她要了。
“罢了,回去再催催,不然又要不开心了……”
低低诉语,隐没在车辙痕迹里,只有浅绿树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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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巳的生辰宴办在京郊别院里,挨着武芸山脚下,确实是一块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尤其适合骑马。宋书鸢乐得不行,缠着李长巳要骑马,光她骑还不够,非得拉着常桉也一起。
常桉不堪其扰,望向李长巳,见她转头,也不抱希望,却骤然听见一声低响。
“别逼她了,马都没那么多……再说了,你瞧她这么瘦,上去是要被马甩下来的。”
常桉抬头看去,两人视线撞上,匆忙移开目光的反倒是李长巳,她头还左扭右扭的,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常桉轻笑着,细细欣赏她这番姿态,觉得这人实在是别扭,倒有些像傅平。
“真的吗?”宋书鸢瞪大眼睛问。
“真的,咱们走吧,再耗下去你又得回宫里,再出来可就难了。”李长巳边说边推着宋书鸢走,宋书鸢只来得及回头,匆忙叮嘱了常桉几句,无非是让她小心些。
常桉通通应下,坐在席位里赏花喝茶起来。
四周有零零散散结伴的贵女,她不太认识。忽略掉她们似有若无的目光,她一心尝着手里的东西。
不是太甜,就是分外寡淡,几种小食都可有可无,实在不该出现在李长巳的席面上,毕竟她家人待她确实极尽宠爱,心都可以掏给她。既能办成这样,自然是这个宴席只是方便宋书鸢出宫见她的借口。她丝毫不愿意费心思罢了。
在场的众人,都是小公主的陪衬。
“还真是敷衍……”
她一边念叨,一边照吃不误,看着那些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却站得笔直端正,像一个个木头傀儡。
她摇头叹气,还是无法理解。明明主人都溜走了,她们还乖乖地等在这儿作甚。不如追上去跟书鸢她们骑马,还能有趣些。
周围细细密密的话语声像催眠曲,常桉听着,没一会就在早春的温风里睡着了。四周有人见她手肘撑着脑袋,在那儿憨憨点头,有凑在一起发笑的,也有望着她出神的。而这些,睡梦里的人恍然不知。
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然擦黑,林子里有微风浮荡,吹起零散落叶,即便是充满生机的绿树也显露出几分萧瑟。
周围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常桉不晓得她们是不是还在骑马,寻着路去找,愈发往林子深的地方走。
天黑得有些快,常桉找了会儿,喊也没人应,正要转身回去找几个人一同找,脚下踩到些什么。
异常的声音响起时,她脚下骤然一空,失重间飞速坠落,扑通砸在了泥地上。身下硌着许多东西,借着淡淡月色,她能看到那些树木枝丫,有许多碎屑黏在了她衣衫上。
常桉半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左脚,感觉骨头都裂开了,火烧一般,也不太使得上劲。
缓了会儿,她逐渐从地上爬起来,侧目环顾着四周,发现这是一个两人深的坑洞,底下覆满了碎叶破枝,还混着不知名杂草。
她试着动一动,脚上像被人砍了一刀,胸口也传来一阵剧痛。她憋着呼吸,待疼痛缓了许多,才试探着呼气。
胸骨依然隐隐疼痛,月光越发亮,从上头破开的一个小洞里照进来,恰恰打在常桉脸上。
她望着那点亮光,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也不敢再看这洞内,身子逐渐缩成一团,头闷在衣衫里喊。
“有人吗?这里有个洞……有人掉在洞里了……有人能听到吗?”
她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心里的胆量一点点被蚕食,身子细微地抖动起来。她紧攥衣角,竭力不去想那些埋藏心里的记忆。
常桉喊到嗓子都哑了,头越埋越深,慢慢地不再喊了。
这时忽然听见一些脚步声,她忙抬头看上方,被月光晃了下,头晕目眩时听到上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有人在下面吗?”
“有!有人!”常桉喜出望外,“我不小心掉下来了,麻烦你替我找根绳子来,或者告知李小姐,让她带人来救我……”
她不带停顿地说完,外头却没有声响了。
“你还在外面吗?可以帮帮忙吗?麻烦你……”
忽闻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慌神间站起来,又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还大声喊道:“请告知李长巳,让她务必要来救我!劳烦你了!”
外面还是没有应答,只有越来越轻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走了。
她呼吸声急促起来,不住低喃,“没事的,肯定是去找人了,我等一等,等一等就有人来了……”
“不要怕……没事的……”
窄小的坑洞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细小得恍若蚊虫。那破开的空洞里照进来的月光,圈住她颤抖的声音。可这点微弱的光于她来说无丝毫助益,甚至让周身的黑暗愈发浓重。
这黑暗像一张血盆大口,逐渐吞没那亮光,也仿若吞没了她。
常桉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
那只雪白的蓝眼睛小猫,接连几天的瓢泼大雨,镶满琳琅宝石的花哨匕首,忽远忽近的面容,凶狠的哀痛的,一幕幕宛如走马灯闪过眼前,又将她拉入那场噩梦。
耳边被哀嚎声哭诉声低泣声充斥,鼻间也似乎被桃花香混着血腥气盈满,她捂着胸口,在那儿干呕不休。
眼眶湿润的当下,有一抹身影闪过她脑海。
常桉紧闭双眼,想着今日或许没法收到他的花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