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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千行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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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雕金的牢笼被撤走后,接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常桉依旧被困在这宫殿里。
某一日,桃花开的时候,她从窗口看到树下趴着一只东西。撑着油纸伞走近,她看到那是一只浑身脏污的小猫。
它满身灰色污水,里头透出几丝白,黏腻的雨水将每根毛发粘连在身上。它窝在地上,小小的似乎没有手掌大。
她就静静在这看了会儿,雨水瓢泼,砸得油纸伞沙沙作响,也砸得小猫身上陷进去一个个小点。
常桉叹着气,终究将油纸伞倾向那边,湿润的雨幕里,她小心翼翼捧起那只小猫,单只手掌便将它轻托起。
污水从指缝流下,落入脚下圈圈涟漪。
走到檐下,她将油纸伞一扔,飞速跑到屋里用手绢裹住它,迅速又小心地给它擦干。
她摸它的毛,探它的心跳,指尖感受到微弱的触动,一时在原地惶然走动,又猛地跑到小厨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烧燃一堆柴火,顶着雨跑回去,用厚被子裹着它放到怀里,一股脑冲到小厨房。
常桉蹲在火堆边,跪在地上,把猫猫就着被子放在腿上,一边用小手绢给它擦身子,一边借着火烤干它身上的水。
她裙角不住地滴水,头发黏在脸上,眼神只紧紧盯着小猫,心里惶惶不安,末了还念叨个不停。
什么颂词经书,能想到的都念了一遭。念到最后只觉得自个读书太少,焦急得眼圈都红了,小小声抽泣。
所幸小猫命大,几小时后幽幽转醒,在她手里轻蹭。
常桉立马开心得蹦起来,结果腿跪麻了,扑通一声砸到地上,疼得直抽气。
小猫在她手里,头搭在她掌心,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像一对蓝宝石,就这么望着她,似乎有些不解。
她也不喊痛,红着眼眶笑,像一只得到胡萝卜的小兔。
这只小猫实在乖巧得很,平时就窝在几株桃花树下,有时候挪到阴凉地,有时候躺在阳光里。下雨了就趴在窗口,也跟她一起看外头哗哗的雨滴,看屋檐下的雨幕,有时还会把软乎乎的身子耷在她手边,发出细小的哼哼声。
她孤苦的日子,因为这只小猫变得有几分生机。
常桉看着这只小猫从手掌大的一小团逐渐长大,看着它湛蓝色的眼睛越发清透夺目,看着这院里的花开了又落。
后来,宋书鸢讨了她当伴读,她捡起那些纸笔,重新念书,也偶然从书上看到,小猫的寿命通常是十年左右。她又开始焦急,整日里抱着这小猫,喃喃个不停。
“要是真有长生不老药就好了,你不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乖,之后去了天上应当也会有仙女喜欢。她们会像我一样爱你吗?会帮你捉小鱼吗?天上有鱼吗?”
“雪团儿,你到时候会想我嘛……”
名为雪团的小猫怎么可能听懂她的话,它照例歪着头,睁着一双蓝色眼睛看她,抬起猫爪蹭她脸颊。
猫爪瞬间变得黏糊糊,小猫可不嫌弃,还是给她抹脸,只是疑惑它的小主人眼睛里总会流水,实在奇怪。
而变故的隐患被埋下,是她再次不自量力的行为。
那天,宋书鸢非嚷着要出宫,也是恰好,太子进宫了,她们就搭上了他的马车,混出了宫。
若只是出宫去玩倒好,偏偏她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常桉看着近在眼前的湖水,本是听着宋书鸢说这湖里的鱼看着好吃,神思却不知道拋到了何处。
她看着眼前的湖水,偏远的郊区,宽广的蓝天,当天边飞过一抹剪影时,她也狠心将宋书鸢一把推入了湖水里。
可以跑了!可以自由了!
她内心叫嚣不断,可脚步始终无法挪动。
眼看着宋书鸢像一朵浮花,转眼就要沉入水底,她还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湖水如寒芒刺入皮肤,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捞起宋书鸢,心里只能暗道一声抱歉。
事后,宋书鸢却没有怪她,反而念叨着水性不好,下水捉鱼看来是泡汤了。
常桉神色异常,只感觉眼角火烧一般,她手一抹,指尖一道血线。宋书鸢慌得不行,她反倒笑起来,内心自嘲:这也算我的报应。
回宫后,宋书鸢就发起高热,整座宫城彻夜亮着灯,足足忙活了一晚,她这热气才渐渐消褪。
事情闹得这般大,太子急慌慌地进宫后,便看到满脸焦急的常桉和白着一张脸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宋书鸢。
他只消一会儿便搞清了事情经过,反望着常桉笑,幽幽道:“劳烦常小姐去我那儿坐坐。”
常桉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几个侍卫按住带到了东宫里。只是不是座上宾,是牢中囚。
地牢里空气湿重,朽木味夹杂着煤灰味直往鼻子里钻,四处可见鲜血的斑驳痕迹,仿佛连墙面上都渗透沾染着暗红色。
她几乎是踏进这地牢,就不可抑制地干呕了几声,押送她的侍卫可不管这些,照旧摁下她的头,喝斥她走快些。
他们将她扔进了地牢最里间,这里只开了一个半卷书大的小窗,高高挂着,里头透进来些微的光亮,照着地上铺着的丛丛茅草。
常桉看着这小片光斑,直到里头出现一双橙金鞋面,她才眨眨眼睛,抬眸,看到眼前站着一派笑颜的太子殿下——宋殊霂。
毕竟是人人口中不好惹的角色,她先前听说时就忌惮,现下知道他是要跟她算账,隐在衣袖中的手开始微抖,眼神仍执拗地看着他,带了一丝不甘心。
“你想杀了她吗?”
常桉一愣,“杀谁……”
宋殊霂就笑,绕着她缓缓踱步,“常小姐,何必装呢。你想杀了我妹妹,对吗?”
她低头,盯着月色,“我没有……”
“没有?从宫城去到西街街市,走大道怎么可能走到湖边,就算你们走小道,从湖边过也是绕了远路。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她怎可能有这么多心思花在路途上。”他稍顿一会儿,又接着道:“况且,常小姐,你的演技实在是差。杀了人,不对,应该是想杀人。”
“想杀人的话,脸上可不能出现太多情绪哦。”
他尾调拖得长长的,如愿看到常桉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些,大发慈悲般开口,“常小姐,不如我来教教你吧。”
“教你如何兵不血刃,让事情尽在掌握。”
常桉牙齿都咬酸了,腿还是不可抑制地抖,她仿佛能预见此后的事情,慌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常小姐,我生气了,”宋殊霂还是笑,眼睛眯起,透着寒刃的光,“你得付出点代价才行。”
你什么意思!
常桉连这句话都问不出口,因为眼前的黑帘布拉开,她隔着几拳距离,与家人面面相觑。
她已然记不清多久没见过她们,只是看着她们的脸,觉得陌生又熟悉,来不及开口,眼眶已经湿润。
粗糙的木质栏杆横亘在她们之间,常桉看到她家人都被尽数捆绑起来,嘴里都塞着一团白色麻布,只有眼泪汹涌而下,打湿口中的麻布。
“你……你要做什么?”常桉瞪着宋殊霂,语气颤颤地问。
宋殊霂笑着贴近,手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在指间甩着。
那是一把短小的匕首,不过一根指头长,上头雕花繁复,缀满了琳琅夺目又五颜六色的宝石,在昏暗地牢里也晃得人眼睛疼。
常桉看到他将刀鞘扔在地上,上头宝石剐蹭地面,尖利地叫一声,在地牢里尤为刺耳。
“常小姐,听闻你有一只很欢喜的猫,是吧?”
常桉不回话,耳边听着不远处家人的呜咽声,喘不过气来。
“那只猫养了小一年?真是挺重呢。”宋殊霂嘻嘻哈哈笑一阵,看到常桉震惊地抬头。
“你别碰它!”她吼完,又压着嗓子哀求,“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带公主出去,我不该……”
她对目前的情况实在恐惧,不安的念头愈发浓重,掌心被指尖掐红,却只能一遍遍道歉,一遍遍哭诉,乞求他能高抬贵手。
“常小姐,如今还没到哭的地步,收收眼泪吧。”宋殊霂戏谑开口,一拍手,旁边就有个人端着小笼子上来,照旧是盖着一块红布。
“掀开看看。”
常桉不动,眼神盯着红布边缘,它被微风吹拂,正飘荡不止。
宋殊霂没管她,径直掀开红布,“常小姐,咱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看看你怎么选。”
耳边回荡着他的话,常桉与小笼里的猫对上视线,那双湛蓝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浅细地喵几句,爪子挠着栏杆,不住地蹦跳。
“看来它见到你很开心,”宋殊霂伸出一节小指,慢悠悠摸它圆滚滚的脑袋,“你的家人,还是这只可爱的小猫,选一个吧。”
“你什么意思……”常桉语难连句,颤着声问。
宋殊霂将那把短匕首往桌上一摆,木桌上还有着未干的血迹,剐蹭到了锋利匕身,愈发扎眼。
“这只小猫眼睛实在好看,不如剜下来,放我那儿摆摆。”
“我不会这么做的!”
“哦,”宋殊霂笑着,抚摸小猫的动作愈发轻柔,“那就剜你家人的眼睛吧,我瞧着那女人的眼睛就不错。”
常桉死死咬唇,口中有血腥气弥漫。她抬头,看到家人呜咽挣扎,眼睛里都充斥水汽。她娘亲更是悲哀又愤懑地望着她,挣脱开侍卫的控制要冲过来,却被死死按住。
“我不会这么做……”
小猫还在盯着她,挠笼子的声音如击鼓般响在她心尖。她看着那双澄澈眼瞳,再说不出话。
“你既选不出,我便来替你做决定。”
宋殊霂一个眼神,就有几个侍卫上去,按住那女子,锋利刀尖直直往下刺,当真要剜她的眼睛。
“不要!我剜……我……”
常桉拿着那匕首,拿不稳,抖动不休,眼里滚出泪来,呼吸也急促。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又听到宋殊霂浅淡的笑。
“常小姐,你每犹豫一刻钟,他们就得从你家人身上割下来一块肉,你若是不想家人死无全尸,就快些动手吧。”
常桉震惊抬头,死死瞪着他,“他说过不会动我家人的!”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常小姐,我好像没有给过你什么承诺。”
“我去找他。”
她猛地往外冲,宋殊霂还懒散窝在那软凳里,抬眼看她,看着她能冲到门口。
牢门紧锁着,她扑到上头剧烈摇晃,又用匕首使劲砍栏杆,撬铜制门锁,可大门纹丝不动。
“常小姐,何必白费功夫。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你的家人就得遭殃了。不如猜猜会是谁,会很有趣呢。”
常桉攥着栏杆,透过眼里的朦胧水雾,看到宋殊霂神色如常,那姿态说出的话仿佛是明日一起去喝茶,而不是这种变态的乐趣。
“等我出去,我就告诉他。他不会不管的!”
“等你出去,”宋殊霂笑着挑眉,“你的家人能不能活到你出去,还是个问题呢。”
“那我现在就自尽!你妹妹照样活不了!”
常桉反手将匕首架在颈间,稍一用力,就蜿蜒一条血线,润湿她的衣领。
宋殊霂眯着眼,语气带几分不耐,“很好,那他们就更活不了。你都死了,留着这些人就是祸患,不如除掉,永保安宁。”
“皇家手段,杀几个平民,小事一桩罢了。”
常桉颤栗不止,眼泪如水涌出,尽数砸在杂乱茅草上,浸入泥地里。
没人知道这里有多少泪,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多少血。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把匕首剜下了小猫蓝色的眼瞳,割断了小猫纤细的喉咙。
鲜血淋漓的手,面目全非的小猫,耳边的呐喊声哭泣声,所有的一切像梦魇一般把她困住,此后,她每晚在噩梦里徘徊。
可那只小猫,从未来过她梦里。
事后,常桉想安葬小猫,但宋殊霂不肯,她也始终找不到它。
常桉想着,或许这就是宋殊霂的目的。
让她愧疚,让她双手染血,让她无法弥补。日子一长,她就会被磨去血性,甘愿当一味药,演一场宾主同欢的戏。
感觉到头顶有丝丝凉意,常桉试探着抬头,看到上方破开的洞口飞进来细细小雨。
她仍蹲在地上,双手抱膝,仰头让雨水砸在脸上,似乎这凉意能驱散几分恐惧,赶走那些日日梦魇的源头。
月光愈发亮,雨却越来越小。
她动弹几下,撑着发麻的手臂站起来,在原地凝滞片刻,强撑着仰头看亮光,双手摸索着四面,想试探有没有绳索类的能攀上去。
可这坑洞里太黑,夜晚太寂静,一点点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不过片刻,常桉又沿着泥壁蹲下来,紧紧靠着,低声呢喃起来,只是这话语哽咽而悲痛,实在没有说服力。
“再忍一忍就天亮了,就会没事的。她们会找到我的……”
“别想了,不要再想那些事情……”
“雪团儿,你肯定怪我了……都是我的错……”
哭泣声愈发小,她摩挲着手臂,头脑昏昏沉沉,可能要睡着了。
眼前忽然撞到一抹昏黄,她强撑着支开眼,看到洞口那儿一个人影。
那人影沐满身月色,不带丝毫犹疑,纵身从上头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