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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流言 ...

  •   殿堂正中寂静非常,只闻沙沙作响的纸笔声,间或夹杂几声咳嗽,从那堂上端坐于紫金檀木桌前的明黄衣衫男子口中传来。

      那男子抚着上唇周边一圈细小胡须,眉头皱着,手里摆弄着那卷奏章,没多时重重拍在桌上。

      “区区一个县令,真是好大的胆子,欺上瞒下,将赈灾银钱尽数吞入肚中,也不怕撑死!”

      “圣上您消消气……”旁边的太监递过来一盏茶水。

      他细细斟酌几番圣上神色,终究还是开口道:“不止宫外,近来这宫中也有些不太平……”

      “怎么个不太平法?”

      “奴才来时路过御花园,听里头有些多嘴的宫女说闲话,说是……”

      宋述抬眼瞪他,“少吞吞吐吐。”

      “说是常小姐算哪门子伴读,分明是隐匿在宫中,承欢于……您身下,得不到位份的女子……”

      “只怕不是今日听着的。”宋述将茶盏猛地放下,只闻叮咣一声响,那太监噗通跪下了。

      “圣上饶命!这,确实早些就有流言了,但奴才警告过她们,谁成想,越发不要命了。”

      “去查清楚了,至于如何处理,总不用朕教你。”

      “是!奴才这就去!”

      宋述抬起手揉眉心,另只手在空中招,“慢着。”

      “记得避着些书鸢,处理得隐晦些。”

      “奴才知晓。羽乐公主这些天正被太子殿下查功课,苦恼得很,只怕也没心思关注这些。”

      “她啊……”

      宋述轻笑一声,摆摆手,那太监便低着头出去了。

      .

      “傅参领这是去何处?”

      常桉怀里揣着块米糖方糕,拦在傅平身前,状似无意地问。

      她欢喜得很,面前的人抬眼,眼里却是压不下的怒气。

      “你怎么了?”常桉有些慌,将人拉到角落,树影笼罩住傅平半张脸,显得他更神色不明。

      傅平闷着声不说话,敷衍几句便怒冲冲往宫门口走。

      她赶忙拽住他衣袖,又拽到阴影里,语气焦急几分,“谁惹你不开心了?跟我说说嘛,我排忧解难可是很厉害的……”

      “宫中的流言,你也听到些吧?”

      常桉笑意褪去,拈着衣角,细细地摩,“听到些许,若是为着这个生气,你是不必……”

      “我就是为着这个生气!”

      她身子微抖,“你凶什么。”

      傅平看她害怕,心里更烦躁,偏到一边,肩胛起伏颇大,却是温声细语些。

      “没凶你。”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那些我可以等你慢慢开口。这种莫须有的脏污泼到你身上,你都不告知我。若不是我手下的人谈论,我只怕还得蒙在鼓里。”

      常桉也有些心虚,凑上去,“我知晓你要生气的,这种流言,别去管,等上几日就散了,我无所谓。别去管了,好吗?”

      她对这种确实也没所谓,之前是传的她和太子,现在又跟圣上攀扯到一处。

      她只觉得可笑。

      “不好。”傅平火气更大,“女子名节有多重要,哪用我一个男子告诉你。你这是在自轻自贱!”

      他扭头,看常桉又委屈得看他,当即失声,闷闷道:“没凶你。我嗓门大,脾气不好。你知道的。”

      “这种流言,你能知道谁传出的。难不成将阖宫上下逼问一番,谁说了就掌嘴吗?”常桉拽住他袖口,生怕他一下子跑出去。

      傅平低头,看到她攥在纯黑宽袖上的细嫩指节,偏开头,袖中的手也攥紧了。

      “我晓得这腌臜之人是谁。”

      常桉听到他咬着牙说完,又愣神又不知如何是好,“你如何知晓的?”

      “我自是有我的门路。”傅平一想到这境况的造成者,就恨不得一手捏死他。

      什么丞相之子,丞相之耻罢了!呸,耻也不算,算屎。

      所幸常桉不知道他心里想法,不然得说他不文雅了。常桉只是眉头紧锁,想着怎么安抚他。

      “傅平,那些东西我都不在意,圣上会去处理的。流言再发酵难免会传到书鸢耳朵里,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不会不管的。你去管这事,平白惹一身骚,何必呢。”

      “为你哪算是平白无故,”傅平闷头说完,又支支吾吾起来,“我们也算好友,连这种事我都不为你出头,这深宫里你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我知晓你的好意,但我也想为你考虑。”常桉眼神温软,脸颊微红,“总归事情也会解决,你别淌这浑水了。好吗?”

      傅平重重呼吸,不言语,要将袖子抽回去。

      她更紧地攥住,“答应我嘛,傅平。”

      长久的安静后,是傅平的妥协。他叹着气,只道:“答应你便是。”

      “真乖,奖励你吃糕点。”常桉将东西端到手上,细细掀开上头的绢布,露出手掌大的一块方糕。

      她献宝般捧着,“这可是秋意做的,很好吃的。书鸢嚷嚷着要吃我都没舍得给,虽然还是被她抢去吃了,但好歹给你留下这块。”

      傅平想起他上次吃的东西,不好的念头涌入脑海,可他还是伸出手去拿,心里疯狂挣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要忍住!不要吐!

      细细抿几下,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瞪大眼睛,颇有些不可思议:秋姑娘的厨艺进步堪称神速,实在厉害。

      “好吃吧?”这次可确实是秋意做的,她心里却不免有些颓丧。

      她做的东西真有这么难吃吗?这么多年一点进步都没有?

      可她不敢开口问,只是看着傅平傻笑。

      于是阴凉处树荫圈出的一小块地内,阳光无法侵扰,声音也恍若被隔绝。这里,只有少年少女,对着半块米糕笑得像憨傻孩童。

      .

      宫中为着一个宫女偷盗金凤钗的事闹了许久,鞭打了许多宫女,甚至当众砍了一个大宫女的头,血沿着阶梯蜿蜒而下,染红宫殿木阶。

      鲜血中,众人守口如瓶。

      等事情传到宋书鸢耳中时,她正为着满面抄写头疼,闻言,却也楞了神。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罩下来,将那株鲜红雪梅盖了大半,再远处,黄瓦红墙尽数被描了白边。

      宋书鸢长叹一口气,“许娘娘也是,一只钗子罢了,再金贵些也犯不着这样……”

      身旁为她研墨的宫女只低着头,她又如何能告知宋书鸢呢。那岂是为着一只钗子,分明是做戏给台下的人看,而台下人恍若未觉,甚至为着这戏的惨烈而哀痛。

      殊不知,唯有台下人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

      事后,宋书鸢还找常桉聊过几次,无不哀叹许娘娘的狠毒。而常桉纵然知晓内情,却也是忍不住唉声叹气。

      这宫里,除了上位者,便都是卑贱。人咬人,人吃人,这人心算计像外头的雪,不知何时能休止。

      雪待开春尚且能停,而沉浮于阴诡欲海里的人,又什么时候能停下那双拨弄的手,留一线太平,这又是未可知的。

      日子若是就此过下去,倒也还好,起码能围着冬日的篝火烤一炉栗子地瓜,为阴冷的冬添上几丝甜意。

      奈何事情被翻出一个口子,便像包不住火的纸,总归是要逐渐消失殆尽,显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真相,叫人看了唏嘘。

      正月初六,宫里仍旧没人当值,偌大的宫城像忽然空了,只有外头的欢声笑语透过墙缝飘进来,钩得人心痒痒。

      宋书鸢自然耐不住,又来同常桉商议着如何偷溜出去。

      常桉照旧当耳边风,听过便算了,由得她闹会儿,往往没几时就停歇,只哀怨地瞅着外头。

      常桉便会拿着秋意新做的糕点,塞住她嘴,笑言,“瞧你说得都累了,快吃点东西补补身子。这可是秋意想出来的新点子,貌似叫什么鸳鸯红果膏,用柿子和红丹果作的馅,吃着清爽可口,你定是欢喜的。”

      “你只会这样,”宋书鸢吃完一块,嘴角沾着些碎屑,忙去拿碟子里的,“再偷偷跑出去一次嘛,那儿都没人守了,护卫们都得元宵后才来宫中当值。咱们肯定能顺利出宫的。”

      常桉用丝绢给她擦嘴,又递过去一盏茶,“我可不去,这新衣才穿了几日,我舍不得弄脏了。”

      “难不成本公主不比这新衣重要?”

      她仍笑着,看着宋书鸢,不点头不摇头。

      宋书鸢也恼了,虽晓得她玩笑,也猛得起身走了,只是在门口又停顿,折返到桌前,气愤地耸肩,将那碟膏都端到手里,扬长而去。

      “厨房里还有呢,秋意新做的。”

      “哼,等本公主气消了再来拿!”

      常桉单手撑着下巴,无奈摇头。她将桌子收拾干净,起身去将门关上,手刚搭上门框,眼就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身影。

      迎着风,他身着一袭暗红长衫,外头罩了个黑金斗篷,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他脚步极快,没几刻便走到近前,沉着一张脸。

      常桉下意识看了身上的衣衫,是鲜红色的金线兰花襦裙,外头罩着毛绒大衫,是她早就想穿给他看的。

      她微垂首,耳根子发烫。

      “在门口站着吹风,你不怕喝药了。”

      冷冷的嗓音,带着几分怒气。常桉这才感觉到冷风顺着脖颈攀爬进体内,冷得一哆嗦。

      傅平将她推进去,一手锁住门,背抵着门沿,语气仍是冷的,“我问你几句话,你只说是与不是。”

      “你怎么了?”常桉给他倒热茶,回首看他依然站在门口。

      “你是太子的人拐到宫里的吗?”

      常桉还是楞楞的,只想着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太子为了羽乐公主才把你弄进宫的?”

      常桉有些慌张,偏头躲避他灼灼视线,心里擂鼓般。

      他是如何知晓的?

      虽说这在宫中不算个秘密,但何人敢这么说,若是传到宋书鸢耳朵里,岂不是精心掩饰多年的骗局便不攻自破。

      应当不会有人宣扬的。

      他很生气吗?气她没提前告知?可他明明说了等她想说的时候再说。

      不想让他知道。

      “常桉,回答我。”

      常桉眼神飘忽不定,心里念头繁杂,听着他平淡而又克制着怒气的话语,终究道:“是。”

      傅平的怒气在这一刻偏偏就散了,面对着即将知晓的真相,脊背弯曲,似乎撑不住重量要跪倒在地。

      他单手撑住门框,指尖嵌入红杉木深处,静默几回,沉声开口。

      “你……是宋书鸢的药,是吗?”

      常桉呆住,静静望着他,心里翻山倒海,顺势坐在软凳上。她吐息良久,仰头对他笑,带着点释然的平静。

      “你都晓得了啊。那也好,总归有一日会知道的。”

      傅平立在那儿,眼眶红了,看着她的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偏偏像失声,说不出话来。

      常桉,疼吗?

      你是傻子嘛!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还对宋书鸢那么好,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受着……

      他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哀怨,怒气,却又舍不得对她发火,整颗心都被人掰扯捏碎般,只在那儿反复叹气。

      他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

      他习武,从军,努力数载只为能到她身边,即便是陪着她也好。即便她真成了太子宠妃,他也只盼能偶尔看到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得知她跟太子没什么关系,还来不及开心几日,却得知此番噩耗,而他思来想去,只觉得无力。

      一个区区参领,拿什么与皇家作斗争,更何况他本就愚钝。

      “你是傻子嘛……”

      沉默良久后,是傅平的低语,他背过身,一滴泪砸到手背上。

      “傅平,别不开心。其实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已经很少了。”她故作轻松,甚至走过去拍他的肩。

      “她生的什么病,竟要你的血来治?”

      常桉又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道:“书鸢其实也不知情,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记得千万别在她面前说,不然……”

      “不然如何,”傅平转头,眼神仍冷冽,“处死我?”

      傅平气得半死,她怎么到如今还为着旁人说话,更何况宋书鸢就是那个祸害她至此的源头。即便知道宋书鸢本性不坏,他仍旧气得头脑发蒙。

      努力控制许久,他推开门径直走向狂风里,脸被冷风一刮,那道干涸泪线生疼。

      他停在那儿,感受着身后视线,叹着气回身,低头疾走至门前,又将门原样关好。

      “门口风大,别站这了。”

      隔着紧闭的门,常桉听到他硬邦邦的话,随即是远去的脚步声。

      心像空了一瞬,又被懊恼悔意填满。

      她该好好同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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