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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撞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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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风凌冽又厚重,傅平走在宫道上,只感觉整个人被吹得脚步虚浮,耳边是披风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已然走出几十里,心却还是被什么堵着,难以排解。
手揣进袖口,碰到个温热物品,他拿出来一些,看到黄油纸才猛然想起。
他本是为了给常桉送烤鸭的。
叹着气,不免又想起早些时候看到的景象。
今日是借着正当由头进来的,他去见了圣上,为着快些便从御花园过,却不想碰见几个窃窃私语的宫女。
他本是不屑听这些墙角的,奈何耳朵太尖,立时听到“常小姐”三字,脚就黏在那儿动弹不得。
“前些日子关于常小姐的流言简直可笑,她的身份,宫里待了有些日子的都是知晓的。”
“那姐姐自然知晓,不若说与我们听听?”
“那你们可别到处说啊!尤其是羽乐公主,千万避着她,不然可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快些说罢。”
“这常小姐也是可怜,羽乐公主生了个怪病,还偏生就她的血能治疗一二。圣上像得了宝,将她圈养在这宫中。一开始,是真关在笼子里的呢……”
傅平摇摇头,他当时怒火冲天,冲出去揪住她们问这事是真是假,吓得她们魂不守舍,什么都招了。甚至怕他不信,还说可以去问太医院,这事都是个隐晦的秘密了,她们不值当胡说。
他也当真辗转去问了,太医院的人得了几两银子便什么都跟他说了。
傅平在门口站了许久,又跑去问常桉,势必要得个解释,搞得清楚明白。可到了她跟前,又不忍太凶,这下灰溜溜地走了。
他锤头,又想起自个跟傻子一样去关门,念叨着,“罢了,瞒着我便瞒着,又不是第一回了,何苦为难她。”
“真是没救了!”
咬牙说完,他脚步愈发快,狠下心决定这几日不理会她,要让她深刻认识到她的错误,免得她日后还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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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您怎的爬这么高!快来人啊!”
“别喊!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谁让你喊的!别喊了!”
宋书鸢跨坐在城墙上,双手紧紧攀附着墙瓦,奈何这宫女虽闭嘴了,但这声响已然招来许多人。
她在上头看得很清楚,看到四面八方的人像潮水一般涌来,当即便慌了。
离出宫只差一步之遥,就这么跳下去就行,总归也没多高。
她自我安慰一番,做好准备往外跳,脚忽然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额角猛痛,立时晕了。
四周声响徒然升高,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围过来,围着那晕倒在地的公主,叽叽喳喳地喊个不停。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公主您醒醒啊!”
“快传太医来!”
傅平听到声响跑过来时,正看到她们将宋书鸢团团围住,他赶忙跑上去,推开前头几个人,看到宋书鸢躺在地上,额角流着血。
同样染上血的,还有她脑袋旁一堆小石子。
虽过了好些天,但他只要一想到常桉的苦痛与她有关,即便她无所知,他也觉得难受又不满。
可旁边人不放过他,看到他往外退,“傅参领”喊个不停,还有人把他推上去,让他抱宋书鸢去太医院。
傅平挥开那些人的手,脚尖一踩就要跳出去,转念又想到这厮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又害得常桉遭殃那就不值当了。
他不情不愿将宋书鸢抱起,疾步往太医院跑,到了地点,没任何迟疑便放在软榻上。
混在涌过来的人群里,他退到后头,嫌弃地掸衣衫。
隔着人群,他看到宋书鸢的额头明明伤口不深,破面也不大,偏偏过了一刻钟左右,仍止不住地往外淌血。那些太医也围着她焦急得胡子都揪掉几根,太医院人进进出出个不停,他收回眼神往外走。
恰此时,圣上到了。
那明黄身影旁若无人地冲进来,扑到宋书鸢身上便焦急得喊,“常桉呢?怎的还不快喊来!”
傅平脚步顿住,回头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心口发堵,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没再离开,就站在门框边,呼吸沉沉,指尖紧攥到发白。
常桉来得极快,可傅平却觉得煎熬似月余。
他抬眼,与常桉视线相撞。
她穿着一身嫩黄色衣衫,领口一圈绒毛将她小脸圈在里头,肤白似雪,不带半点红润。
冬日的雪还未化尽,她脚步盈盈走过来,明媚得像春日好景。
擦身而过时,傅平攥住她袖口,低头不语。
旁边催促声阵阵,但没人注意到他死死抓住她袖口的手。
他头脑发晕,望着这满屋子的人,只想带她走。
“傅参领,劳烦让一下。”
常桉笑颜软语,似乎不是去献药,而是去得宝。
她手上用了些力,不动声色抽回袖口,将那点袖口拢入手中,感受到淡薄温度。
她想着,这是他的温度。
傅平就眼看着她走进去,在众人虎视眈眈的眼神里走到宋书鸢床前。
他不受控地走近,看到宋书鸢床边已然摆满了东西。
长短不一的刀,油灯,一碗热腾腾的苦汤药,几张纱布。
那刀割开她纤细的手腕,血蜿蜒而下,流入那碗汤药里,等半满的汤药混成一碗暗红汤汁,才有人给她止血,替她裹上纱布。
嫩黄色袖口卷下,覆盖住层层纱布,他的视线仍定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
而那碗暗红汤汁则进了宋书鸢的口,不过分秒,她额头的伤口便逐渐凝固。
听到身边阵阵吐气声,傅平恍然回神,扭头看众人,见她们皆一副如释重负姿态,尤其是那个明黄身影,拍着宋书鸢的锦被,满脸劫后重生。
可他们分明看到常桉被放血时不为所动。
好似这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眼眶通红,悲从中来。
常桉,你看看你多傻。他在心里笑她,身子却躲到阴暗里,掩盖眼角流下的清泪。
明明是上阵厮杀的男人,如今却总是为她掉眼泪,傅平在心里唾弃自己,脑海里竟想起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他记得常桉总是爱看话本子,每每被夫子抓到教训几番,她便来原样跟他学,嘲笑夫子是个老顽固,末了总是跟他讲话本子里感天动地的爱情。
她那样的人,傻乎乎的,也不求什么,捧着一卷几个铜板的话本子,能从天明看到天黑,又哭又笑的,好似替书中人亲历一番,是时常要在他耳边叹息絮叨的。
若没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她也该是在山野平地间自在奔跑的小姑娘。
爹娘宠着,夫子教着,与他一同长大。
他们会去爬山捉鱼,酿糟糕的橘子酒,互相喊只有他们心知肚明的诨号。
他会等她及笄,送她一箱子首饰衣衫话本子,迎娶她。
她本该成为他的娘子,本该拥有平凡而美满的生活。
但如今,她只能困在这宫里,对这种损害身体的事习以为常,甚至神色无任何波动。
她明明是很怕疼的一个人。
傅平呼吸有些不畅,头脑轰鸣不止,又或许是耳鸣,他已然分不清了。
“陛下,能准许臣送常小姐回去歇息吗?”
宋述仿若此刻才注意到傅平,定定看他几眼,点头,还同常桉宽慰几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常桉没理会他,径直走向傅平。
二人走出太医院,被烈日照着,心却一样的冷。
只是常桉不只心冷,身上也冷得厉害,脚步也有些虚浮。
肩上忽然厚重,她仰头,看到傅平将黑金披风盖在她肩背上,风吹着,能嗅到他衣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傅平面向她,给她系披风,用了些力将人扯过来。常桉就好似窝在他怀里,冷风都被他尽数挡下。
常桉其实是有些难堪的,多日未说话,他那时又是生气走的,如今再见面,竟是这般狼狈的时刻。
对这种事平静无波的心,再生出几分怨恨。
可她又不晓得恨谁,颓丧得脚步都慢了几分。
踩着尚未化尽的雪,踩到碎冰便发出吱嘎响声,是这安静的宫道上除了呼吸外的唯一声音。
风刮得脸有些疼,身上却依旧是热的,常桉一手拽着披风带子,一手缩在袖口里,那腕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让她头脑昏沉。但仍觉得有他在身边,心就能安定一些。
二人一路无话,就这么走到她宫殿外头。
里面传来秋意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手里,常桉呆愣愣望着手里的暖黄汤婆子,扯着嘴角笑一下。
“秋姑娘,劳烦你回避,我有几句话同她说。”
二人齐齐望着他,常桉瞪着眼,握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秋意虽震惊,却也没多问,将他们迎到屋内,便去了厨房熬姜汤。
屋里暖和许多,银炭烧着,映出微弱红光。
常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抚顺了捧在手里给他,见他又站在门口处不往前走了。
她想起那境况,如今须得解释些什么的。可如何解释呢?
如何将这隐蔽伤口剖给他看?
她苦笑。
将手上披风搭在桌上,常桉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耳边听到沉重脚步,她缓缓抬头,看到迎面走来的傅平。
他眉头紧锁,微淡的火光映在他凌厉脸庞上,隐约可见细碎反光。
常桉僵住,眼看着他脸上反光逐渐滑落,砸在青石板上。
又分明,是砸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