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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栗子糕 ...

  •   天光晦暗时,傅平迷迷糊糊醒来,只感觉热得像个火炉,胸口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睁眼一瞧,掀开身上棉被,感觉比昨日的厚重几分。

      低头看来看去,他笑开花,又将两层棉被原样盖到身上,还捂了捂。

      这定是常桉给他盖的,她惦记他,舍不得他受冻。

      这么一想,嘴角又咧得更开。

      忽的想到什么,他猛然仰头去看床上,见她好好地盖着被子,这才放心,又憨憨笑着往被子里缩,也不觉得热了,只觉得欢喜。

      只是转眼梦里就梦到他在火海里翻腾,最顶上是常桉插着腰站在那儿,她身边围着一圈人,个个手上拿了冬日里的厚棉被。

      花样繁多的种式,跃跃欲试的人群。

      常桉一声令下,“扔。”

      那棉被便向花一般落下,如数罩在傅平身上,明明四周都是火焰,他身上的被子却半分损害没有,只蒸腾得他感觉要熟透,仰着脖子呼吸,脖颈间青筋冒起。

      翻一下起身,傅平满头大汗地呆坐着,幸凉风习习,这才让他好受些。

      可他也不急着从被子里出来,手轻拂上头纹路,数细密针脚,嘴角又翘起。

      他怎么忽然像个傻小子。

      心里唾弃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于是常桉迷糊睁开眼睛便看到傅平好似癔症了,对着块花被子浅笑。

      她小心挪过去,问道:“傅平,你怎的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傅平微颤,赶忙收住手,又朝她笑,“无事,瞧着这花色好看,待来日替你买件。”

      常桉仔细看那花被子,粗糙的针脚,有几支乱线飞出来,混在火红的绣满大朵芍药花的棉被上,辅以不知名缠绕花纹。

      倒不是难看,就是……太过喜庆了。

      她眉头皱着,怕扫他兴,斟酌着说,“都随你。”

      傅平又想笑,忙绷紧嘴角,兀自点头,翻回去将这花被子放到自个儿床上,先前那套被子叠好了放在常桉房里。

      她们也没在此处久歇,待吃过了饭,他在外头守着常桉再睡会儿,等她醒来就跟阿婆道别。

      阿婆拉着常桉好一番说,怎么也舍不得放人走,“好娃娃,阿婆瞧着你亲切,拉着你说了这许久,可不要嫌阿婆烦啊。”

      “我瞧着阿婆也欢喜……”

      “再不走,就看不见路了。”傅平杵在一旁,冷飕飕开口,“今日天气不好,许是有雨水,会不好走。”

      常桉拍拍阿婆的手,“阿婆,咱们得走了,您好好照顾自个儿,咱们日后来看您。”

      阿婆一味点头,又将特产瓜果搜起来,同一口袋干净的干茉莉花一起塞到傅平手里,“路上注意安全!可得好好照顾好她!”

      傅平摇头笑,他都恨不得将心口剜个洞,把常桉放到里头,还说什么好好照顾。

      好容易从这儿出发,歇了一夜的马也跑得更快些,两人很快便到达另一个小村子。这个村子里的人大多穿戴着银饰,即便是男人也戴着满头的银簪子银铃铛。

      他们在路边一个茶馆坐着喝茶,耳边充斥着环佩叮当声。

      常桉听得头晕,也不碰茶,盯着那黑糊糊的甜腻糕点一个劲吃。

      “再有几日,就能与她们汇合。届时,咱们再往南走,从湛城出去,能去到阜国。那虽不太强盛,但与宋国没打过仗,定能容得下咱们。”

      傅平也不再顾忌,索性走出这么远,他们便是跑死几匹千里马也再难追上了。常桉听他说着,只是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

      秋意还在宫里呢,即便书鸢护着她,怕也得吃亏。

      除了这点子心思,她总是惶惶然,像站在悬崖尖角,稍不留神便会滚下山崖,从这场美梦中惊醒。

      但她嘴角微扬,听着倒是欣喜。

      “那真是太好了!待见到娘亲,我定要央她给我煮桂圆莲子粥,还要洒上干桂花,兑着蜜糖水,吃满满的一碗!”

      “不,还是两碗!”

      傅平摇头,“你吃撑都没人管你。”

      “那感情好,”她将糕点尽数塞到嘴里,含糊道:“吃撑了再躺到软椅上,晒一整天的太阳,谁来让我念书我都不管,只酣睡到夜里,盯着天上星子发呆……”

      常桉撑着下巴说得起劲,傅平就在旁边听着,时而点头,时而闷笑。

      日头偏移,拉长二人影子,斜斜两片,逐渐汇成一处。

      等来到一个稍小的都城,已然是第二日黄昏时分。

      这里是昪城,南北水路的交汇口。他们准备与先行到达的常家人见面,几人商讨了再走水路南下。

      如今,常桉正焦急地在屋内转悠,手绞着衣袖,心里是悲喜交杂还带着一些忐忑。她们都许久未见了,娘亲会开心吗?爹爹会责怪她吗?哥哥还认得她吗?

      傅平看她乱晃,按着她的肩坐下,“过会儿悠着点,别哭得背过气去就行。”

      常桉瞪他一眼,心反倒静下来。

      门推开的一刹那,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整个人就被拥进怀里,耳边是朝思暮想的声音。

      “乖乖,桉桉,让娘看看……可瘦了,怎的不多吃些,都是些什么鬼破地方,苛待人……娘亲给你做好吃的,咱们多吃些,长得白白胖胖的,身子好些才是……”

      “娘……”

      常桉窝在她怀里,语气不由自主软下去,手拨弄她身前的衣衫,指尖触到绒毛,心里也暖和起来。

      人一放松,眼眶就热了。

      “娘,你别捂死妹妹!”

      “死小子!你说啥呢!不会说话闭嘴!”

      “爹,那你也没必要打得这么重啊,头要被敲掉了……”

      “就你这种猪脑袋,掉了还能卖两个子。”

      常桉破涕而笑,头不自知地在娘亲怀里蹭,嗅着熟悉而陌生的味道,思绪每每飘到幼时绕着灶台缠娘亲讨钱花的日子。

      那时也是这种味道。

      稻谷香气混着柴火气息,一口大铁锅中是新鲜出炉的佳肴,亮晶晶油花的焖豆角,入口软糯粉嫩的土豆炒肉,甚至是洒了一把葱的鸡蛋羹,都是萦绕在脑间的味道。

      耳边声音不减,常桉窝在娘亲怀里,贪婪地猛吸几口,这才起身。几人左说右说,哭一阵,方才想起旁边还有傅平和他娘在。

      照旧想千恩万谢一番,可他们没来得及开口,通通被傅平打回去。

      “多的不必说,这是我应当做的。”

      穆花也在旁边附和,他们也就不再假客套,只是看傅平的眼神愈发满意,视线流转在傅平与常桉之间,频频点头。

      只是,也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常桉的哥哥。

      他很不爽地看着傅平与常桉的间距,走上前去将两人扒开,非得拿着凳子要坐两人中间。

      常桉乐得开心,傅平却看他好半晌,愣是没挪动位置。

      但常侗还是坐在了他们之间,腆着脸笑,给常桉一个劲夹菜,“这个好,你多吃些,补补身子。这红烧肉看着也不错,哥给你夹一块。女孩子别老想着少吃,你就得多吃点,哥喜欢胖的。嫁不出去了正好,哥养你一辈子。”

      傅平冷冷瞥他,夹了一筷子清炒萝卜到他碗里。

      常侗有些嫌弃,撇嘴,又去给常桉夹菜,抽空敷衍了句多谢。

      “多吃点萝卜,这菜都有些咸。”

      “不咸啊,我尝着味道正好。”常桉咬着筷子,如水的瞳就这么望着傅平。

      傅平浅笑,“有人觉得咸。”

      常侗没听出来被骂了,也附和他妹妹的话,“对啊,哪儿咸。你小子口味变了啊。”

      傅平点头,扯着嘴角,心里想着:难为您还记挂我,还知道我以前的口味。

      他眼光还没收回,望着常桉的视线就被常侗挡住。他看着常侗的后脑勺,心里一股无名火往上冒,想抬手给那后脑勺重重敲一记。

      穆花看出点门道,帮着自家儿子说话,却是笑模样冲罗楠凤道:“如今两家娃娃都大了,先前那娃娃亲可还作数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懵了。

      傅平红了脸,喝止道:“娘!你吃酒吃醉了!”

      罗楠凤缓了会儿,如今好不容易见着常桉,又是拖了傅平的福,她不能不念这个恩情,遂没有当即摇头。又斟酌几番,想起幼时,他幼时品性确实不错,细细看来现下也没长歪。

      倒算是一番好亲事。

      这厢刚打算点头,常侗就跳了起来,嚷嚷着,“这还没出京城多远呢!待南下,再商讨也不迟啊。再说了,还没问过我妹妹的意思呢。”

      “也是。”穆花也不借着恩情拿乔,只点头,心里早想到给常桉配什么首饰搭那身红喜服了。

      这么乖巧的小姑娘,若是嫁到她家,是定要细细呵护的。

      她想着,在一旁笑起来。

      常桉头都不敢抬,手揪着她哥的衣角,把人扯到凳子上,心里暗道:他如今可不是村里头的小男孩,是当过兵打过仗,还有一官半职伴身的人,未必能看得上自个儿。哥哥这般,拂了别人的面,连这点子好意都不好谢了。

      “哥,少说些吧……”

      常侗滔滔不绝地分析利弊,虽说不到点上,但起劲地很,听他妹妹发话才停。

      他憨憨挠头,笑道:“行行行,哥不说了,你多吃点。”

      傅平手还拿着酒杯,明明没喝几口,脸像在红染料里滚过一圈,红得透亮。

      待吃过饭,几人就着长桌商讨水路南下的事。当然都是傅平在说,其他人就是附和,只有常侗偶尔掺和几句,每每被常桉按下才闭嘴。

      她这哥哥,越长大越发不正经些。

      偷眼去瞧傅平,见他也不恼,只是唇线抿成一道,视线凝滞在某处。

      “走水路南下少说要一月,再加上转陆路从湛城去阜国,后续还得捏造假身份,两月的时间应当要。起初可能找不到什么事做,得多备些钱……”

      “这你不用担心,”常侗笑得亮出一口白花花牙,“来的时候咱们将住处搜刮到底,什么都没给他们剩。这些东西到时变卖出去,别说两月,就是逍遥一辈子也是够的!”

      “哥!”

      “哎,瞧我这嘴!哥真不说了!”常侗双手捂嘴,蹲到角落里。

      “只是将利弊都说出来,说得越清楚,往后变故就越少。至于钱财,我早已备足。”

      他可不会让常桉跟着他受苦。

      常桉坐在软凳里,微仰头,就静静听着他说。角落里蹲着常侗,另三个长辈在桌边喝茶,偶尔抬眼看看这。

      傅平滔滔不绝地讲,将所有步骤掰开揉碎了讲给大家听。几时坐船,选的哪条,中途会在哪儿停靠,此般种种,讲得条理清晰。

      她仰得脖酸,眼珠仍跟着他转,想着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那眼下乌青浓重,显得整个人颓丧几分。

      看上去很累的模样。

      她心里被堵住,潮水一般的心思无处宣泄,指尖不断摩挲着。

      这么多人为她忙活,既要担惊受怕,又不得停歇,踏上船只便真的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若是被追上……

      她心慌不止,难以再深想下去。

      待傅平讲完,已然是一个时辰后,大家稍作整顿便往岸边去,乘着暮色搭那艘人员混杂的船。

      然而才出门口,瓢泼大雨倾盖而下,店小二死命拦着他们,若是强行冲出去,只怕太惹眼。

      众人遂无奈止步于此。

      傅平倒是一点不慌,给各人安顿好住处,还安抚道:“早几日慢几日也没区别。此处是入京最后一处城口,往来人员繁杂,即便是后续封锁城门严查人员,我也有法子将你们平安送出去。好好歇息吧。”

      众人虽担心,也不能多说什么,都一一回房了。

      唯常桉站在门口。

      她唤他,柔声细语地说,“你也别忧心,若是他们追上来,我就跟他们走。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别难为你……”

      “常桉,我不想听这种话。”

      “以后莫要再说了。”

      听到对面人硬邦邦的话语,她失声片刻,眼里盈了泪,却不晓得怎么开口。

      她顾念大家,为他说话,他竟还这么凶。

      月光透过莹白窗格照进来,窗外雨声滴答作响,窗内诡异氛围逐渐蔓延。

      傅平确实是恼了。

      凶也凶过了,说也说过了,还是不将自个儿当回事,还没出事就想着怎么把别人摘出去,自个儿去受那腥风血雨。

      他是男人,带病打仗时,温热的血溅到眼里都不曾有半分犹豫,仍策马挥刀,将银枪扎入敌军皮肉里。

      怎的到她这,他就成了个半大奶娃娃,要她抢着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凶狠抬眼,傅平绝心好好说说她,一看小姑娘低头,弯弯长睫上砸下来一颗浑圆泪珠,比脚下月光还要晃眼。

      他表情瞬间破碎,手轻搭在她肩头,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怕人围过来,遂先把人带到屋里,将门锁上了。

      “你别哭啊……这有糕点,你吃些?”

      “也不是在凶你,好吧,确实有点凶了,但我这话也不算说错吧。你总是自轻自贱,太不把自个放心上了,我……”

      “哎呀,别哭了。再揉下去,眼睛要擦坏了……”

      常桉就站在门口,背依着门,心里想着何必这么矫情,眼睛却不听使唤,眼前景象忽近忽远。她用衣袖猛擦着脸,一懊恼,哭得愈发凶。

      “真不尝尝吗?新烤的栗子糕,昨日听店家说他每日买菜的地儿有卖这个的,央了他好久才答应今早顺带给我捎点。本想着到船上再给你吃,正好当早膳了。谁想这么不巧。”

      他连着包袱布,将上头的油纸包托在手掌间。油纸包里头是深棕色的圆栗子糕,上头印着喜字,但是前朝的字体,现今已很少人用了。

      常桉瞧见,立时红了脸,慌不择言,“凶我还不够,你还拿这东西来调笑我。我说那话不也是为你想吗?怎的就都是我自轻自贱了。你若是悔了只管走,别来作践我!”

      傅平懵了,这给她好吃的怎还成作践她了,但他连错哪都不知道就已然急着认错,话张口就来。

      “我错了,我真是想你吃点喜欢的。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思!这东西究竟怎么了?你得说与我知道啊,不然我不是冤死了。”

      常桉这才想过来,这人现行的字都未必认得全,过往的就更是不认识了。

      她脸愈发红,说不出口,在他催促下方嗫嚅开口,嗓音细如蚊声,“这上头写的喜字,是前朝的旧字。往糕点上写这种字,送与女子,意在相合……”

      傅平也红了脸,呼吸都不顺畅,烫手山芋般团成一处,扔到桌上,话更是断断续续。

      “我绝对没有这番意思!若是了,也得明媒正娶……”

      二人视线对视,傅平手脚都僵了,吞着口水将门扒开,匆匆出去了。

      常桉背靠着门,又随门而晃荡后退几步,待门哐地关上,她身子一抖,后知后觉脸热,闭着眼睛瘫在那儿。

      都怪先前总提娃娃亲那桩事,她看到那喜字心里便先入为主,想当然地觉得傅平这是提醒她呢,甚至想到更龌龊的地方。

      却忽略了傅平的本性,他怎可能这般轻浮。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说这番话倒显得把傅平看作了洪水猛兽,真真切切的登徒浪子。

      偏偏他还好心要带她逃离火海。

      谁家待恩人是她这模样的。

      她后悔得不行,身子撑在门框上翻来覆去,目光偶然瞥到桌上凌乱的包裹,有一块栗子糕露出头来,显现半个喜字。

      常桉觉得自个儿要烧着了,头顶恍若冒出烟来。

      双手捂住脸颊,被烫得蜷起手指,她却猛然想起。

      这,不是傅平的住处吗?

      他跑什么跑啊。

      完了,还把他的地方霸占了,这下更说不清楚了。

      她也慌忙跑出去,一路逃到自个儿房里,扑到床上去用被子将头罩住,只感觉身子要烫化了。

      又自甘堕落地想,化了便化了,倒不用明日再见着他。

      只是,这下该如何解释才好?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地方啊!那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吗?可是睡一觉就装作失忆的模样真的可以吗?好像不能吧!

      她蒙在被子里怒喊,脑子里的弦也连带着被烫断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栗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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