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抉择 ...
-
隔天一早,两个眼下乌青的人在廊前撞了个对面。
瞬息之间,常桉望天,傅平看地,两人默契地擦肩而过。
最先发现这诡异气氛的,是穆花。她看自家儿子如此反常,以往恨不得黏在常桉身边,寸步不离守着。今日竟隔这老远,头都要低到碗里去了。
她私下里问傅平,他也不说,反踟蹰着踏破门阶,心里打鼓个不休,不晓得要不要同常桉说清楚。
他纵然欢喜,也是要三书六礼,好好将人放到身旁的。怎可能这般孟浪无礼。
可这话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说。
犹豫间,他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仿若有所感应,他抬眼间,对上从门缝里若隐若现的眼睛,里头藏着几丝天真羞怯。
“我能进来同你说几句话吗?”
他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攥住棉被,耐心等她下文。
“你总为着这事凶我,那咱们就做个约定,如何?”
傅平指尖松动,没明白她说什么。难道她不该为着那栗子糕再讨点说法吗?
“我往后绝对不会再自轻自贱,若再有下次,说些傻话,定是要遭……”
“何必发誓!”傅平瞧她那架势,冲上去拦住,惯性要搭在她肩上的手迟迟未落下,倒是给自个儿闹个大红脸,缓缓收回手。
“那就不发誓,反正你晓得就行。”常桉笑得有些讨好,“我很听话的。”
“又没人央着你听话。”他柔和声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以后都不会有人拦你。不会有规则、城池困着你,即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想法子给你摘。”
“不要有顾虑,你还是能做回以前的常桉。”
依旧自由,依旧“没有个女娃样”,如风似火,奔赴旷野。
而他,永远做她的刀剑。
常桉听了,也笑,眸子清亮,“那我若是觉着,如今安静一些的我,也很好呢?”
“那你便继续这样。只要你开心,如何都好。”
他这话说得没过脑子,模样又实在认真,纵然话语平平,听起来却像缱绻情话。
两人面对面说完,眨巴眼睛,都愣神起来。足足半晌,常桉才脚步慌乱地逃一般窜出去。
傅平提着的那口气逐渐松下来,肩微塌,拽着发烫的耳根啐了句。
几人商讨了,都决定乘着黄昏搭最后那趟船,于是时间便显得宽松起来。常侗跟长辈们去外头逛,常桉就跟傅平在大厅角落里坐着喝茶聊天。
傅平还是觉着心有不安,哄小孩一般道:“届时若是他们追上来了,你只管跑,谁也别管。我拼着命也不会让你家人出事的。”
“晓得了,到时我就说是你逼迫,绑架了我们,第一个将你推出去。必然不带半分心软的。”
他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那栗子糕的事情,打算让这事随风而散,留待日后再议。过了会儿,傅平说要打探消息,便也出去了,这偌大的大堂因为不是饭点,人少得可怜。
常桉无所事事地喝茶,听到隔老远的那桌传来交谈声。她侧头去看,见两个大汉,皆油头肥耳的,褐色汗衫围在腰间,肥肉从缝隙里冒出来。
她实在不想听,奈何这两人说话声响彻整个大堂,除了劝酒就是说些京城的趣闻,间或吹几句牛。
正听得昏昏欲睡,他们竟提到了自个儿,她猛然打起精神。
“京城里那常小姐,就是与小公主形影不离的那个。她近日被拐走了,小公主在宫里闹得不可开交,寻人的告示都贴到咱们这了。你可看着了?”
“自然看到了,那硕大一张,又是金粉描的,显眼得很。”
“啧,太子果真是心狠。那字字句句,我瞧着都瘆人。与他们相识的人也是可怜了,白白遭殃。”
“可不是嘛,真是天降横祸。”
他们感叹几句便不再往下说,各自劝起酒来,常桉瞧他们一个个脸红脖粗的,也没去问,握着的茶杯水色蕴蕴,波纹颤啊颤。
她思衬片刻,终究戴顶帽子,径直去寻那告示。
告示被贴在人流交汇处,一家极豪华的客栈旁边,字字被金粉描边,上书:今有贼人挟走宫中之人,是为常桉,常小姐。吾等已寻得贼人住所,了解贼人生平,经太子授意,将与贼人相熟之人逮捕归案。若明日贼人还未归还常小姐,将一一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其后,跟了半面画像,粗粗一看都有数十人,下头皆标注了姓名。
常桉手搭在白纸上,粗糙宣纸磨砺着指节,惹得手抖不休,呼吸声逐渐粗重。
这些人她不认识,但不代表她父母不认识。
太子此人,言必出,行必果,什么狠事都做过。纵使杀几个平头百姓,也不是没有做过。
他这是晓得了,逼着她自个儿回去。
常桉泪眼模糊,眼前金字早已看不清晰,四周看好戏的人群,拥挤着将她挤到了路边。
她仍旧呆立在那儿,想起那只死在她手下的蓝眼睛小猫。
眼睛酸痛,泪滚滚而下,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裹挟着她,让她难以呼吸。
明明只差一步,只要坐上那船,甚至只要装作不知道这事,仍旧能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地过自个儿日子。
可知道了,便无法视若无睹。
那是活生生的性命,她无法去赌太子的良心,赌他不敢下手,赌他只是框她。
四周人声嘈杂,若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常桉的抽泣淹没在内。
她不晓得是如何回去的,只是看到常侗欢喜地将东西摊开,半分兴趣也提不起,只能扯开嘴角,露出个惨白的笑。
“哥哥把这有名些的话本都给你买了回来,你瞧瞧,看喜不喜欢。还有这烤鸭,你哥我排了一个时辰才抢到,据说比京城的还好,罢,不说那晦气地方……妹妹,你怎的了?可是不舒服,咱们去看看大夫?”
常桉握住他扯自个儿手臂的手背,微不可查地抖,“哥,你们住处,是不是有个叫春春的小娃娃,头发梳成两个拳头,脖子上戴着平安锁,眼角有颗痣。”
“是倒是,你怎么知道的,见过吗?”
她闻言,心坠入深渊,再无法开脱。
“那小娃娃乖得很,跟着她娘卖豆腐,总来咱们家讨糖吃。咱们家的豆腐就从未花过钱……”
常桉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将她家人同猪羊圈养起来,许是派人监视着,把控着,怎可能与旁人没有半点联系。
她心凉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罢了,就当是梦一场,反正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
不该有怨怼,奢求的。
常侗仍自顾自说,还非得拉着她去看大夫,常桉推脱说要去睡会儿才脱身。只是扑到床榻上,被角便被洇湿,她沉入里头,还真做了场梦。
那美梦太好,引她缠绵其中。
再醒来时,烛台微闪着,晃花眼。
她定神一看,外头暮色罩下来,已到了该离开的时辰。
避无可避,总归要做出决定,常桉留念地看一圈,一出去果然在大厅里看到众人围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大小包裹。
常侗昏昏欲睡,跳起来跟常桉挥手,“可舒服些了?咱们顺路去看看大夫吧?”
其他人也一直劝,反倒是傅平看着她苍白的脸,眉头凝结在一处,却不言语。
常桉笑起来,“哥,我真没事,快些走吧。”
“怎的也不喊我起来?都耽搁时辰了。”
她问傅平,可他一直在出神,面色凝重的,似乎没听到。
“傅平?”她扯他袖口,“可是出事了?”
“无事。”
“别忧心了,真的没事。我就是昨夜里没睡好。”傅平看她狐疑的眼神,下意识扯谎。
常桉感知到什么,问道:“听说外头贴了张新告示,阵仗弄得可大。你去瞧了吗?”
傅平一惊,“没瞧着什么告示。这种馆子里,吃了酒说些胡话的大有人在,不可信的。”
“嗯,也是,”她点头,脚步不停,“我听着也像胡说。”
他们走向港口,路上行人稀少,远远瞧见港口才察觉人声嘈杂,扑面盖过来,听得人耳朵疼。
吆喝声阵阵,工人搬着货物游荡在四周,傅平下意识护住常桉,手却被常侗拉开。他一把将妹妹笼在怀里,往船上走。
傅平落在后头,心还是不安的。
前头常桉停下步子,不知同常侗说了些什么,他不甘愿地上了船。常桉反身回来,将傅平推上船,笑道:“我去买些东西,你们都不许跟着,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我陪你!”
“不要,你来了我还买甚。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吧。”
“别……”
他话还没说完,上船的人就推挤着将他带进船内,再抬眼看去,常桉已混在人流里走远了。
傅平脚尖一踩要飞出去,手臂被扯住,回头看到常侗一脸不开心,话也闷闷的。
“说让你等着便等着,她去买些女儿家的玩意,你跟着算什么。”
他闷声不坑,被后头的人吼了,不甘愿地被常侗拉着往船舱里走。
常桉脚步飞快,没几时便走到那告示前。此刻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零星几个站在那儿,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挤了进去,眼神才触告示,瞳孔微缩。
那大张的宣纸被撕去大半,只余下一小片角落,上头是几张画像。
他果然知道了。
常桉不再犹豫,张手将告示扯下,惹得旁人惊呼。但她丝毫不在意,拨开人群,径直往官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