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话本子 ...
-
上元佳节，又逢傍晚。多数人都在外头看花灯，猜灯谜，金玉书坊里人少得可怜，反倒安静些。
丛丛书卷里，常桉仔细挑着，想买一卷书送给宋书鸢，她素来讨厌诗词，若是挑卷有趣的，或许她还能有兴趣些。
虽说常桉这伴读的名头也是个幌子，但好歹也是占着这个位置，不好不作为。
“资治通鉴？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了？”傅平在一旁看着她挑，疑问开口。
常桉又拿起一卷史书，施施然开口，“哪里是我喜欢，你刚刚不也听到了，我现今是公主的伴读，为她挑些书卷不是应该的。”
傅平顿了会儿，神情掩在烛火暗处。他默默将一卷书塞回去，又道：“我在军中听闻，羽乐公主娇纵非常，又向来不爱读书。往常陛下给她找多少夫子，她都费劲心思赶走，陛下为着这个没少苦恼。她待你这个伴读倒是温厚，如今陛下乘机往她那里塞了这许多夫子，想来她也很头疼。”
“确实很头疼，”常桉想起宋书鸢对着书卷哀叹的模样，笑着说，“她每日啊，有两件大事。其一就是想法设法出宫，其二就是跟我念叨她那些夫子有多麻烦。”
傅平眼神沉沉，几欲开口，看着小姑娘笑得这么欢快，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好看那些书卷来转移注意力。
其中一卷书卷的书脊都描着层金线，看着分外华贵。他将这书卷拿起，看清书皮上那几个描金大字时，有些失语，想摆回去，又想起常桉幼时爱看这些，便翻开来看几眼。
常桉凑过来一看，见上头几个大字，浅笑着念了出来，“娇娇缠夫记……”
傅平作势要塞回去，见她念完又走远了，想着看看她喜爱的话本子到底都讲些什么，就又拿起来翻看几眼。
无非是些话本子的老套路，且还有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节。什么玉体嫩肤，云雨巫山，泣泣娇吟，描写得分外露骨。
他没啥见识，只粗粗看了几页就红了脸。瞥见才走开的常桉已然走了过来，他匆忙合上书卷，将它塞到书架上，掩饰般眨眼，抬脚就要走到别处去。
“怎么了？”常桉捧着几卷书路过，被他动作惊到，疑惑地看他一眼，反倒往他那边走，见他神色反常，眼神一味盯着远方。
她也看过去，问道：“那边，也没有什么啊？你看得这么入神？”
两人距离有些近，傅平闻到她身上丝丝清甜花香，默默吞咽口水，心脏猛烈撞击，似乎要跳出来，脑海里也闪过那些露骨文字，心下也越发慌乱。
至于在乱什么，他也不知道。
常桉见他不回话，还走远了些，她又想到他先前拿的那本书，恍然大悟般开口，“傅参将这是想要买那卷话本子，又怕店家笑你吧？放心，我买了到时候再送你，就当我们久别重逢的礼物。”
“我找找啊，在哪儿来着，你看你乱放……”
“别！我不喜欢……”傅平更加慌，急忙跑几步到她身边，拽住她翻找的手，隔着衣物紧握她手腕，丝丝温热传到手心。
他脸都要烧着了，反庆幸还好这店家抠门，只点了几盏烛火，连油灯都没燃。
常桉面色也有些红，强装镇定看他。傅平匆匆收回手，她也将手放到身侧，俱暗地里长呼一口气。
“不喜欢便算了，我挑好了，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常桉抱着这些书卷，小跑着往店家那边走。
傅平调整呼吸，将脑子里那些污言秽语都扔出去，想了想又挑几卷话本子，还重点查看有没有露骨之词，将分外清水的几卷话本子拿在手里，这才慢慢走到那店家面前。
店家看看他手里的话本，又想到她身旁那女子挑的几卷史书传记，凝滞半秒，在傅平略显凶狠的眼神里说道：“一两白银一卷书，话本就便宜许多，只要二百文一卷。五卷书，六卷话本，公子需得付六两白银、另加两百文钱。”
傅平眼睛都瞪大些，惊诧地看着这些书卷，“这么贵！我一月俸禄才十两白银！你怎么不去抢啊！”
常桉扯扯他衣角，示意他声音小些，又说，“我来付吧。”
傅平自然拒绝了她，也反应过来他失态，当即轻声道歉，末了又说，“我买这么多，不如您打个折吧？”
店家神色也不太好，却还是答应了，“那就给我五两白银就行，再少就真的不行了。”
傅平心疼地掏钱，将五两银子恋恋不舍地摆到桌上，又听到店家幽幽开口。
“公子不如去挑几卷好书，用银子来买话本子，未免太奢侈些。”
傅平叹口气，摇摇头，跟常桉一同出去，心上似乎在滴血。
店家数着银子，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又想起两人买的书卷，咕哝着：“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傅平走在路上，心里为着这么贵的书卷还有些心疼，可想到常桉喜欢，他又欢喜起来，问道：“你如今还常看这些话本子吗？”
常桉笑着回道：“已经许久没看过了，只是你竟然喜欢上这些，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看满纸字的玩意吗？莫不是话本子不同些？”
“啊？你不喜欢了？”
“对啊，看来看去都是那些情节，而且这边的话本子卖的太贵了些，幼时在镇上，三个铜板就能买上一卷。”常桉自顾自说着，显然没注意到一边宛若被雷劈到的傅平。
他苦着脸，想到那些白白浪费的银子，十分想偷偷折回去退掉。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不退了，她不看可能是这话本子不值当这么贵，应该也不是不想看。
默默自我劝诫一番后，他收起那些话本子，想着晚些时候找个机会给她。
他急忙追上去几步，却见常桉站在那里不动，眼神紧盯着某个地方，呼吸沉沉，似乎在害怕什么。
“傅参将今日也来看花灯？”
傅平迎声抬头，见到一袭紫蓝色衣衫的男子。
这男子薄眉薄眼，唇角总是带笑，眼神却分外冷淡无情，又从内里透出几丝阴狠，连语气都带着几分高高在上。
常桉在听到这声音后越发低头，脚步轻移，往傅平身后躲了下。傅平迎上去，俯首作揖，语气恭敬：“臣见过太子……”
“在外头便别说这些了，快起来罢。”太子虚抚他一把。
傅平看一眼四周，也不再强求，刚要开口又听到太子发问。
“我今日告病在府，如今好些便来这里逛逛，想着为妹妹买盏花灯，她孩子心性，向来爱这些玩意。只是不知，傅参将缘何如此晚了还在外头，家里不用关照吗？”宋殊霂眼角含笑，同他在墙根处说着话。
他知道这位新兴武将刚被封了官，也是不久前才将他家人接到京城，需要打点操心的事情很多，竟还有闲心在街上晃。
傅平嘴唇轻动，挠着头，有些眼神闪躲：“家中自有母亲操心，她向来不喜欢我管她的事。管多了，她得说我不孝了。”
宋殊霂起了兴趣，走近些：“令堂想来是性情中人，定然跟傅参将是一类人，都是潇洒利落之辈。”
傅平脸微热，偏头道：“太子……您谬赞了……”
宋殊霂眼里仍笑着，转身道别，眼角却瞥到他身后的常桉，神色顿时冷淡下来。他靠近几步，轻嗤一声：“常小姐竟也在这儿，真是稀奇。”
常桉瑟缩着，呼吸重几分，身后冷汗岑岑，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傅平疑惑非常，下意识挡在她面前，含笑对宋殊霂道：“您怕是有什么误会，常小姐是跟着羽乐公主出宫的……”
“你又将书鸢带出来？常小姐，摆正你的身份，不要肆意妄为，觉得可以凭借什么东西来要挟皇家。”宋殊霂打断他的话，直直盯着常桉，目光阴狠，“常小姐不要忘记，皇家手上，还有着很重要的东西呢。”
常桉只点头，紧攥着的手掌隐隐发抖。她越发往暗处躲，不想让宋殊霂看到她这般模样。
宋殊霂看她低头，嘲讽一笑，听傅平又开口为她辩解，他冷冷瞧过去，声音意味不明：“怎么？傅参将与常小姐很熟吗？”
“不熟！”常桉声调高了些，傅平怔愣着看她，有些茫然。
她降低声调，近乎呓语：“我们不熟……”
宋殊霂反倒笑得更欢：“既然不熟，我便给傅参将一句忠告。离常小姐远一些。”
他拍拍傅平的肩，端得是劝诫臣下的好太子。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傅平俯视他一眼，眼中带着浓郁怒气，终究是敛眉盖住。宋殊霂只微耸肩，笑着带一众仆从走远了。
傅平看着他背影好半晌，那句“慢走”终究还是不想说，只咬着牙，紧抿唇，望着身边常桉那低头模样，又想起村里那些古怪流言。
“常丫头啊，她是被太子的人带走的。哎呀，我家离她家院子那么近，当时动静那么大，那些人在门口敲门敲了好久，嘴里喊着的就是太子派来的。你是不知道，大半夜敲门，我才睡着没多久就被敲醒了。当时正打开窗户要骂呢，就听见啊……”
“听见什么？”
“还能听见什么。听见院里有人在喊，说是要带常丫头去京城啊。”
“把常丫头抢到京城去做什么？”
“太子要抢个村里丫头进城，那常丫头长得又好看，人也讨喜，肯定是去给他做媳妇啊！”
“你净瞎扯，太子是什么人？他杀人不眨眼，女人一堆，怎么可能看上这么个小丫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花哪有野花香，太子嘛，也是男人，男人不都这样。”
“说得也是啊，那常家不报官？”
“那是太子，常家报官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官老爷敢让太子放人？”
“常家怎么可能报官啊？常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吧！”
“是啊，要不是我那女儿太蠢笨，太子说不定能看上她呢。”
傅平甩掉脑子里村妇的话，气息粗重些，转头一看常桉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当即就垮下脸，却走近些去扯扯她衣袖。
常桉骤然回神，惊恐抬头，发现是傅平才放下心来，又有些后怕，轻转头看四周，眼神小心谨慎。
“你这么怕他？”
常桉没回答，手轻捻衣角。
“当初你真是被他的人抓走了？”
常桉还是不说话，她不想让傅平牵扯进来，这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你娘现在何处？”
常桉心口一痛，抬头看他时，眼中带着丝丝泪光：“我也不知道……”
傅平气极反笑，只当她随口敷衍，又恼她什么事都不说，亏得他费尽心思来见她，却不想人家许是跟太子情浓意浓呢，哪里有空去搭理你一介武夫。
这么一想，他怒气瞬间在胸腔翻涌，长长呼吸，终究按捺不住，一甩衣袖走出好远。
常桉望着他气冲冲的背影，呆愣片刻:她刚刚说了些什么惹他生气了？是因为没有直接回答他问题吗？可是她真的不想让傅平牵扯进来。那要怎么办？要不，去道个歉?反正他一向好哄的。
她这么想着，就要追上去哄傅平，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刚刚一溜烟跑远的人，如今却在前头慢悠悠走，似乎在等她。
她跑几步追上傅平，正要说话，缓慢踱步的人忽然加快步伐，跑远了。
常桉更加迷茫，暗道：他这是在做什么？
前头人又慢下来，她抓紧机会追上去，人才追到，傅平却又快起来，几步走远，只是越跑距离越远些。
两人就这样一追一赶，忽快忽慢，在行人渐少的长街上跑向江北门。
常桉忽然笑起来，碎碎念一句：“怎么还是这般别扭。”
“谁别扭？”傅平阴恻恻道，本要快速跑开的脚步慢下来。
“我！我别扭！我天下第一别扭鬼！”
傅平轻嗤一声，脚步飞快地跑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话本子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