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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琉璃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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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外头怎么这么吵?”常桉揉着惺忪睡眼起身,问了一嘴刚进门的秋意。
秋意笑着将水盆放下,朗声道:“太子殿下给公主送了匹小马驹,如今公主正在院中骑呢。公主才念叨您呢,您就醒了。”
“她这动静,我不醒也得醒了。”常桉苦笑一声,由着秋意给她梳头。
秋意见她照旧戴着那支白玉兰簪子,想给她挑一支其它的,毫无疑问被打断了。她咕哝着,有些不解,“常小姐真是的,明明皇上赏赐给您许多珠宝首饰,您却只堆在库房,眼看着都过时了,您还不戴戴。”
“几只簪子罢了,戴什么都一样,懒得麻烦。”常桉胡乱搪塞着,反拉着她去外头看宋书鸢骑马的模样。
院中金桂映衬下,一身着红衣胡服的女子正骑着半人高的枣泥小马驹。她脚离地不过几尺高,脸上却笑得很灿烂,似乎那匹不算很威风的小马也是她的心头爱。
“桉桉,快来看我的小马!”
宋书鸢坐在枣泥小马驹上,她提起缰绳,马头昂扬向上,倒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
常桉脸上带笑,凑过去摸那马驹,长指在柔顺毛发里穿梭,“这小马很温和啊。”
“对啊,这可是太子哥哥刻意给我挑的。他说啊,这匹小马温顺又小巧,给我骑着玩也不会摔着。我哪里会这么容易摔啊。”宋书鸢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常桉徒然改变的神色。
常桉将手收回,缩到袖口里,指尖仍泛寒。
“桉桉?”
常桉回过神来,望着她。
“你怎么了?最近总感觉你心神不宁的。”宋书鸢朝她伸手,微红的指尖一挑,扬眉笑着,“来啊,坐我的马。本公主带你策马奔腾,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常桉痴痴笑起来,调笑她道:“罢了罢了,小公主自个儿骑马都得身边十几个宫女太监陪着,再带上我,仔细将半个宫城的人都轰动了,再闹个人仰马翻。”
宋书鸢甩开缰绳,翻身下马,红色裙角翻飞着。她假意冷着脸去摇常桉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就会拿我开玩笑。”
常桉同她嘻嘻哈哈闹一阵,两人便坐在院里石桌边,喝茶看花。
“你今日倒闲。”常桉给她递一杯茶水。
“你还说呢,太子哥哥非得塞给我那个伴读,你也不说拦一拦。这下可好,不仅抢了你的位置,还日日对我严防死守,害得我现在看到那些诗句论赋就头晕。”
宋书鸢虚扶一把头,接着抱怨道:“太子哥哥说了,我这些时日学得辛苦,刻意派人给我送匹小马来。他还说稍晚些带我去马场呢,你也跟着我一起去吧。你都好久没有出宫了。”
“宫中似乎也有马场吧?”常桉摸着茶杯边沿,微烫的触感让她心里麻麻钝钝的。
“对啊,”宋书鸢连连点头,又狡黠一笑,“我央了太子哥哥好久,他才同意带我出宫的。听长巳说,京城西郊那武芸山山脚下,圈出好大一块地,都用来做马场了。那边风景秀丽,想必你会喜欢的。”
常桉想到太子,总感觉他阴翳的眼神在暗处盯着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当即厉声高呼,“不行!”
“怎么了?”宋书鸢被她吓着了,也呆愣着站起来,“你是被那马吓着了吗?”
常桉也意识到她失态了,微微一笑,摇头坐下,“无事。就是我昨夜里那个梦,有些邪门。如今忽然想到了,有些怕。”
宋书鸢长吁一口气,又颇好奇地凑近,问道:“什么梦啊?说来听听。”
常桉笑着将她脑袋按远些,顺水推舟,“似乎是在一片草原上吧,我本是骑在马背上的,不知怎么被甩了下来,就卷到了马蹄底下。”
她说得轻巧,宋书鸢听了却心惊胆战起来,“这个梦不好,你还是不要去骑马了。还好我刚刚没带你骑马,不然若真失控了,我这两三下功夫可解决不了。”
“对啊,你也得紧跟着太子殿下。好好小心才是。”常桉甚少会提起太子,如今却主动提起。她默然片刻,小心翼翼道:“要不,你也别去了,换个日子去?”
“不会的,我小心些就是了。你别担心,太子哥哥身边那么多侍卫,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宋书鸢拍着胸脯保证,猛捶几下又轻轻咳嗽起来。
“你看看你……”
宋书鸢接过她给的茶水,猛地往嘴里灌,抚着心口缓了好一会儿。
身后过来个宫女,低眉顺目地说道:“羽乐公主,太子殿下传信来,说马上就到了,等他到时,要考您昨日学的词赋。”
“什么!”宋书鸢一拍桌子站起来,慌忙跟常桉道别,临走时又在马背上朝她眨眼,“常姑娘,等本公主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啊。”
常桉听着她话语里的调侃,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反收获宋书鸢的高声大笑。
她望着宋书鸢纵马而去的背影,那身张扬的红衣随风翻动,像一只凤凰,在奔赴她的长空。
常桉心里升起一丝羡慕。
在宫城里骑马,这样的特权自然让人羡慕。可她只是觉得,她和宋书鸢尽管都在这深深宫墙里,宋书鸢又因为特殊的病被当成瓷器人养着。可宋书鸢到底是比她自由,也比她热烈。
常桉苦笑着,她还有没有去抗争的心思呢?
茶盏里,舒展开的茶叶沉底,似乎在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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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桉,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东西?金玉书坊新上的话本子,还有些时兴的首饰。当然了,最重要的就是我手上这份烤鸭!”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常桉扭头去看,见宋书鸢风尘仆仆冲进来,依旧是那身胡服红衣。
常桉笑着迎上去,递给她一块手绢,“擦擦脸吧。你一个公主,总是这么脏,活像只小猪。”
“我给你带这么多好东西你还取笑我,真是狗咬吕洞宾。”宋书鸢揉搓着脸,对着铜镜拾掇一番,又跑去拍拍常桉的肩膀,“怎么样?你看了可欢喜啊?最近你总是闷闷的,还常常发呆,我又找不着时间陪你……”
常桉听她叹气,扬起个笑,左手撑着下巴,挑眉看她,“我没事的,就是最近总是做梦,睡得不是很安分。过段时间就好了。倒是你啊,今日有没有溜出去见江冀啊?”
“你怎么又提他!”宋书鸢耸鼻不满,手轻拍常桉肩角,“我当初就不该跟你说的,现在可好,你紧着这个来调笑我了。”
常桉正正神色,安抚地拍着她背,“没有调笑的意思,江冀为人不错。我听闻前些日子金玉书坊走水了,烧了许多书,还是他组织去扑灭的呢。以前也见过他几面,确实是个不错的公子。”
她又弯弯嘴角,“而且啊,那江公子长你六岁,又是京城大家江家的公子哥,官至大理寺少卿,想来往后官运也顺畅。这样一桩婚事,也不失为美谈一件。”
宋书鸢脸红欲滴血,转念又双手虚抱在胸前,“你向来不关心这些,怎的知道这么多?”
“你这么欢喜他,我总得替你把把关啊。”常桉说得诚恳,没了那些调笑心思。
她其实不太懂对宋书鸢的感情。
宋书鸢必然是个可怜人,还是被诓骗的,在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里嘻嘻哈哈,以为周围都澄澈明亮。殊不知大家都戴着面具,面对面都难以看清表情。
常桉本应该恨她的,她是一切悲剧的源头。若不是她,常桉应该在桃花村里继续跟傅平吵吵闹闹,一同长大。
而不是待在这繁复宫墙,被当做一味药养着,只等宋书鸢有需要便被取用。
可她恨不起来。
宋书鸢对一切都无所知,她只当常桉是个被父亲捡来的可怜丫头,是她的童年玩伴,是亲如姐妹的挚友。
常桉该如何去恨呢。
她望着宋书鸢,苦涩一笑,正想说些什么,眼神掠过宋书鸢脖颈,却猛地僵住了。
“你那个琉璃瓶怎么不见了?”
宋书鸢摸摸脖子,止住话头,有些懊恼般开口,“在马场的时候不知怎么绳子断了,竟掉到地上,被马蹄踏碎了。我都戴这么久了,忽然要换一个,总感觉不太舒爽。”
常桉下意识按住衣袖,手隔着锦缎触碰到骨头,感觉手腕莫名疼起来,心也惶然不安的。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宋书鸢的药了。宋书鸢虽然活泼跳脱,却毕竟是公主,那么多人护着,受伤的时候都很少,更遑论流血了。
宋书鸢不流血,就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常桉低着头,心里不可避免地盘算起来。似乎上次要她的血,还是一年多前。初冬的时候,宋书鸢下荷花池去捉鱼,脚上被尖锐的石头划了一道好长的口子,血流不止。
“你想什么呢?怎么了?”宋书鸢看她脸色骤然苍白,人也微抖着,忙扶住她肩膀,又让宫女去喊太医来。
“不用!”常桉赶忙喊住那宫女,缓了些神色才道:“没事的,我就是又想起昨夜的梦了,没什么大事。”
宋书鸢放松下来,又皱着眉,“我过会儿派人给你拿几株薰衣草来,你养在屋内,或许睡得好些。”
“你有些讳疾忌医,这样不好的。”
常桉心口仍惴惴不安,面上却带了笑,起身作势要叩拜,“谨遵公主教诲。”
宋书鸢咬着牙将她扶起,面色微红,“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知道了,这些虚礼往后我定然不对你做。”常桉给她塞一块茶花糕,“别生气啊,会长皱纹的,到时怎么去见你的心上人啊。”
“常桉!好啊你,等你日后有了心上人,我定要在你面前念叨百遍千遍!”宋书鸢红着脸,双手齐出,捏着常桉的脸颊。
常桉心里一震,眼前竟出现傅平的身影。
她急忙摇头,连连讨饶,挣脱开后跳到一边,又笑着说,“那公主不是亏了,我日后要出家为尼的呢,只怕是不会有心上人了。”
宋书鸢追上去打她,嘴里嚷嚷个不停,好容易抓到人又舍不得下手,匆匆晃一下她便算了事。
常桉总算学乖了,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连着秋意分食掉那只烤鸭,宋书鸢才念念不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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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你快些去睡吧,我困得厉害,这就睡了。”常桉望着跳动烛火,打了个哈欠。
秋意无疑有她,嘱咐几句便掩门走了。
常桉眼神依然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神色分外清明,哪里有半点睡意。
不过几刻钟后,门被敲响了。
她哂笑,叹气起身,攥着门闩好半晌,直等到外头又响起敲门声,才缓缓打开门闩。
外头是个白胡子太医,提溜着一盏宫灯,脸上是歉意的笑。
他颔首点头,等进了这屋子将门闩锁好,才说道:“又扰了常小姐休息,实在抱歉。”
“吴太医不必说这样的话。”常桉言语淡然,不等他纠结开口,已然将衣袖撩上来几分,露出一节白皙手腕,细看,能看到几丝浅细伤痕。
“得罪了。”吴太医低眉顺目,两步上前,从红木盒里翻出个小刀,在常桉手腕上轻轻划一下。
常桉攥着衣袖的手握成拳,皱着眉,偏头看摇曳的烛火。
血顺着伤处渗出来,在尾端凝结成一颗颗血珠,落入他手中拿着的琉璃小瓶里。
不过几秒钟,那指节粗的琉璃瓶便半满了。吴太医赶忙将它收好,反手给常桉止血包扎。
吴太医的力道把握得极好,伤口很浅。他匆匆收拾完毕,提着小红木盒站在门口,眼带歉意地看着低头的常桉,终究说道:“常小姐,那些药您记着敷。公主和您走得太近了,我也不好每天来给您换药……”
“我知道的,”常桉出言打断,语气仍温和,“天色晚了,吴太医快些回去休息吧,劳烦您了。”
吴太医微不可闻地叹一声,轻手轻脚走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响,常桉长长吁一口气,绷直的脊背逐渐弯下来。
她用大拇指摩挲着左腕上细布边缘,觉得伤处酥酥麻麻的,只有些许疼痛刺着她的神经,让她躺在床上,却只能仰着发呆。
常桉闻到了薰衣草的味道,模模糊糊地想着,那是宋书鸢才让人送来的。想着想着,她眼睛便不由自主闭上了,只右手还搭在那伤处上。
当晚,她做了个梦。
梦中,宋书鸢才八岁,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嗓音软糯,两只手扒在栅栏上,朝笼子里的女孩儿说话。
“大姐姐,你是我父皇新纳的妃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