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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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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那天放假,方念到除夕当天才回家。
于是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就和林若包了够她一个人吃三天的饺子和抄手。
“这两种东西……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方念忍不住发出灵魂质问。
“包法不同。”林若麻利地用筷子往肉馅儿里一挑,再卷到抄手的薄皮里,其过程迅速得不到半分钟。
“我觉得若姐你都可以去开个店了。”方念下意识地咽一咽唾沫。
“抄手店?好麻烦的。”林若将包好的抄手丢进一旁沾了干面粉的碟子里,又取了张圆形的饺子皮,“我是打算开个茶馆。”
“每天泡泡茶,看看书,那才巴适。”
这就是有钱人的人生规划吗?方念领教了,“那你到时候在锦官开店,我可以去你店里做兼职吗?”
为大学的生活费而努力抱大腿——毕竟方念也不想读大学,再过多麻烦家里面。
到时候老爹肯定又要念叨:花那么多钱,每天不知道少吃点少喝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方念的学习生涯投入了巨大资金,实际上都是母亲在给方念拿钱。
方念不想被老爹念叨,也不想妈妈为她太过操劳。
“你就那么笃定,我毕业了会去锦官?”林若挑一挑眉,语气里带了些许调侃。
“你不是在锦官有院子嘛。”方念小小声说,“而且每年过年都会去,说明还是很喜欢那座城市……”
“你又什么都知道了?”林若瞪她,嘴角却上扬,“我也可以在西渝城区开店。”
“我就是什么都知道。”方念也跟着掀了块饺子皮摊手心,学着林若的包法,“主要锦官气候比主城好啊,享受生活就应该去锦官。而且那边的人也有泡茶馆的习惯,在那边开更有市场。”
“好赖话都让你给说完了。”林若不置可否,“我再看吧。”
“您看您看。”方念卑微讨好道,“确定下来后一定跟我说一声。”
林若很嫌弃地“啧”了她一下。
不过她第二天早上回家,林若还是很给面子地送她下了楼。
“你在此地,目送即可。”方念不多句嘴就浑身难受。
林若这次没上手拍她,只是端庄地挥一挥手:“路上小心。”
方念头铁,把人扑了个满怀后用力地搂了搂,“我走了,别太想我。”
趁林若没反应过来,赶忙撒手就跑,倒着跑,边跑边喊:“过年开心点儿。”
林若慢慢抱过胳膊,姿态未动:“好好看路。”
方念听话地掉了头,小跑到几十米开外,单元楼下方的一处平台,林若还在楼前站着,宛若一座生动的雕像。
“回去吧!”方念仰头,双手拢在嘴边喊。
她确定林若是听到了,虽然没给任何回复;于是放心大胆地继续向山下小跑——没办法,云中建在云山县海拔最高的地方,去到学校以外的地方,都可以说是下山。
跟修道一样,方念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等跑到最近的公交站牌,才扶着桩子大口喘气。
体质依旧没有得到较为明显的改善,看来高考结束后的锻炼有必要提上日程。
到时候找林若监督她,也能有九分确信,林若毕业后会跟她去同一座城市。
因为她们是朋友,因为方念无端相信着,在林若眼里,自己也是特别的那一个。
这下一走就是三天,还……怪清净。
虽说平时方念也不是整天待在她家,但总是当天离开当天又回。
钥匙的声响,防盗门的开合,都会定时定点地打破清净,带来稍显欢脱的乐章。
所以林若才不否认,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情。
又到了一年一度被发“骚扰”短信的时候,她也就依照习惯地草率扫了两眼。
伯父问:今年也不来家里坐坐吗?
都五年了吧,初二到现在,还不死心。
林若已然成年,监护权也早不在伯父伯母手里,他们想要遗产更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莫非是等着林若先咽气?
依照晚辈的礼貌,林若还算客气地拒绝了伯父的示好,并在他老人家表示可携妻儿上门过年时,着重强调自己现在已到锦官。
“我过年一直以来的习惯,伯伯难道忘记了?”
伯父说,你不要不识好歹,大家亲戚一场,问你一句是关心你。你再这么作下去,人心也是会变凉的。
“那不好意思,我一直挺不识好歹。”
没能把伯父拉黑,都还算是她给父亲最后的面子。
母亲那边,照旧没有什么动静;父亲离开后的除夕春节,林若再也没收到过母亲的问候和来讯。
哪怕她自己心血来潮,想给人打个电话拜年,得到的回应也是:“您拨打的电话为空号。”
林若也搞不懂为何母亲对自己那么仇视,明明模样是遗传的她,性格也是遗传的她。
骂我犯贱,骂我不知羞耻,难道不是骂您自己么?
曾经在母亲新家寄宿的林若如是反问,得到的是母亲歇斯底里的辱骂,以及一个巴掌。
打在这张与母亲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脸上。
年幼时也不是没听周遭的长舌妇絮絮叨叨,指指点点,说爷爷奶奶在世时与他们小儿子的媳妇不太对付。
明明家里有保姆有月嫂,还让刚生产完的儿媳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美其名曰老林家的媳妇不能娇气。
林若死去的父亲,也在那样的时期“死去”,只是单单给林若在户口本上落了个名字。
“林若霜?女孩子家家的,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我翻了古书,还是叫若男好,若男若男,下一胎肯定是个男孩。”
若霜是母亲的提议,她读过大学,受教育程度高于林若那“脑子活泛能赚大钱”的父亲。
但爷爷奶奶不同意,奶奶坚定地认为“霜”字意义不好,而爷爷一开始只为他未来的孙子取名,对于孙女,用“如男”“若男”糊弄过去算了。
两方左右争执不下,最后父亲被吵得烦躁,干脆就给林若定了两字的名。
“你也别若什么了,你就若你自己。”
这句话是母亲转述给林若的,用着嘲讽的语气。
那时母亲对父亲对林家,心里只存有怨恨,这个恨自然也分了一部分给流淌着林家血脉的林若。
“你要真若男了,我也不至于遭那几年的罪!”
所以幸好啊,母亲再婚后,直接生了个男孩。
“是你爸的问题,为什么要怪在我身上呢?”
“两年了吧,她给你找的后妈怀上没?哈哈,没怀上,男孩女孩都没有!他林廷升就该断子绝孙!”
大概在林若五岁时,父母离婚,她被判给父亲;父亲再婚后,母亲也另组建了家庭。
林若七岁时,母亲有了一个儿子,而父亲因婚后无子,与后妈再度离婚。
爷爷奶奶那会儿相继离世,爷爷甚至还抓着父亲的手说:“你大哥那边我是不担心了,他有儿子养老送终,但是你啊,廷升,你还只有个女儿……”
父亲在向自己的父亲保证,会再娶留下子嗣后,老爷子才安然地闭上眼。
但是父亲没有再婚,安葬了爷爷后,父亲对林若说:“你也不想比所谓的男孩差吧?”
林若没懂这句话的深意,只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而后便开启了她如噩梦般残酷严苛的童年。
你必须比男孩更优秀。
例如成绩,例如运动,例如性格。
考得要最好,跑得要最远,遇事要最能处变不惊。
什么都要比男孩强上一头,这样才能勉强成为我认可的后人。
“毕竟爸爸只有你了,小若,只能有你了。”
林若从不认为这是一种期许,大抵是因为这个“只有你了”。
早熟使得林若小小年纪,能从旁人的闪烁其词里琢磨出一定深意。
比如父亲其实在和母亲离婚后,拿她的头发去做过DNA检验;再例如,父亲和阿姨结婚两年里,有空闲就跑医院,家里面时常洋溢着奇怪的中药味。
爷爷奶奶逼着阿姨喝,但父亲也会自己偷偷熬一些其他的喝。
再比如父亲和阿姨离婚后,被阿姨甩了一耳光,阿姨见有林若在场,便没跟父亲继续计较,反而回归到平常斯文的淑女样,蹲下.身子抚着林若的发顶说:“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来找阿姨。”
“那阿姨您要是结婚了呢?”林若人小鬼大地问。
“结婚了也可以来。”阿姨说,“因为小若是小若,小若不是别的什么人。”
但林若当然是识趣的,只在阿姨再婚的婚礼上送了一份她亲手做的礼物,然后在阿姨现任丈夫不悦的目光里,与阿姨彻底挥手告别。
阿姨不是坏人,阿姨的现任丈夫也不是坏人。
只有林若是坏人。
坏孩子。
这是母亲除却“霜”字以外,给林若下的唯一定义。
而父亲呢,大概是明白自己无法再生育,便也没有进行下一段婚姻继续祸害人。
林若是他唯一的女儿,唯一的血脉。
“我只有你了。”
所以你必须优秀,必须坚强,必须……
比所有男孩都强。
被针对了自己反击回去,被伤害了自己报复回去。
遇事自己解决,无事自我提升。
最好啊,自己迎风就长大。
“养女孩真的费事啊,为什么你不能给我少惹些麻烦呢?”
林若秉承这样的信条,成长到她的十三岁。
小学毕业的暑假,她终于以优秀的毕业成绩,从父亲那里获得准许,能够去母亲的新家过暑假。
哪怕母亲不太情愿她的到来,但好歹许多年没见,不高兴也压抑着,只是在她面前对父亲的现状冷嘲热讽。
林若对这样的状态也满足,她为着那个“霜”字,一直对母亲心存幻想。
所以被继父骚扰后,她满怀希冀地第一时间向母亲求助。
结果自然是打掉了所有幻想,她提前回到她所厌恶的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的家。
那天父亲来车站接她,分明她离开时,他都没来送她。
“我昨天做了个不好的梦。”父亲接过她的行李,塞进车的后备箱,“结果今天你就回来了。”
“你们……都这么讨厌我么?”林若轻声问,但宛若自语。
所以父亲没有听见。
回去路上,父亲开车,她坐在车后排。
父女二人,久久没有言语。
“是在你妈妈家里,玩得不高兴吗?”
路遇红灯,父亲踩下刹车,车前的挂饰簌簌摇晃。
“你脸色不太好。”
其实这话也算不上安慰,父亲一贯都是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
林若却莫名眼眶一热,想起继父捏住她后脖颈的手。
冰凉,如体温低的蛇。
在要滑进衣服里的瞬间,林若依照这些年父亲对她的训练,反手拧断了那蛇的头。
继父手腕脱臼,她心跳如雷,直到现在都忍不住身体发颤。
喉咙发呕。
“晕车了?”父亲问,车子重新启动。
“没……”林若抱着胳膊,在车内过冷的空调风里声音颤抖,“爸,我想回家。”
“正在回呢。”父亲说,带着一丝惯有的不耐烦,紧接着追问,“真没事儿?”
“没事。”林若说,那发热的眼眶就滚下眼泪。
如断线的珠串,止不住。
父亲停了车,手指敲打方向盘,任由林若咬牙无声落泪。
头一次,没嫌她掉眼泪麻烦矫情。
等到她终于想起擦一擦眼泪,父亲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已经解决了。”林若哑声说。
解决了,继父手腕脱臼,母亲骂她下贱不要脸。
“解决了就不会哭。”父亲说,“你以前打赢那些混小子,表情虽然冷,但到底是带着点儿笑的。”
“说得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林若冷冷回答。
父亲便再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发动了汽车。
这个暑假大概是林若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她不再成绩拔尖,也不屑于其他人竞争,每天快快活活地活、懒懒散散地过。
给父亲真正意义上地添了许多麻烦,直到他从她的生命里彻底离开。
“我都没法让你高人一等了,为啥还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我呢?”
“给我,我也全给你败了去。”
“别表现得像你很了解我。”
像你很爱我。
林若其实很少再想起父亲,但逢年过节,总难免感性一把。
又一次一个人除夕,林若把饺子抄手摆上桌。
一人份,但多开了一小瓶白酒。
她不喝酒,吃完饺子和抄手混合的面食,直接将那瓶白酒倒进了下水道。
真是,败家子行为。
但这也让她在万籁俱寂的团圆夜里,稍稍感到一丝被安慰到的痛快。
“来来,干杯,又长大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