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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横知君买了两杯咖啡,双份奶和糖的给了秦潮。
      才秋天,但车里开了暖气,咖啡也是暖的,隔着纸杯握在手里的感觉很舒服。
      秦潮抿了口,举起杯子找标签。
      “心情不好的人适合喝点甜的。”横知君说。
      秦潮讪讪放下手,很短促地对他笑了下,然后偏头看窗外,他很快觉得这样不礼貌,于是又转回来,对横知君说:“对不起啊,每次都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没事。”横知君答得很快,他看见秦潮还是很局促的样子,笑了笑,“真的没事。”
      秦潮点点头,低头喝了口咖啡,他咂了一下舌头,甜味让他口腔干涩,不停分泌、不停吞咽唾液。他又喝了一大口。
      “我舍友在背后议论别人,实在太难听了,所以才……这样的。”秦潮想了想,把“想打人”这个词换掉了。
      横知君看过来,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
      秦潮把头抵在车窗,继续说:“他说的那个人我也认识。这么久没见,我们一眼就认出对方,又都没打招呼。可是后来听到那些话,我总觉得自己也被这么议论着。”
      秦潮看过来,重复了一遍:“我觉得他就像是在议论我。”
      方向盘上的手指停住,秦潮的视线从手上缓缓移到横知君的眼睛。
      依旧温和。
      “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横知君说。
      “我知道。”秦潮胸口顶着一口吐不出去的气,转开了脸。
      “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知道你不会是随便动手的人。”
      车窗上映着横知君的脸,边缘有些虚,面对面时能看到的锐利都消失了。
      他能看到横知君正在看着自己。
      “……不过你的确不该和我说太多。”横知君一哂,摘下眼镜,看向前方远处,“我学过完整、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技能。我受过的教育、养成的习惯……还有天生的好奇心,会让我因为你的几句话、几个表情,忍不住推测和探知,自觉或不自觉地改变对你的态度、衡量一句话的组织、选择更适合的行为模式……”
      横知君垂眸,把眼镜重新戴上,和秦潮对上视线。
      “所以,”横知君平静而理性地、如同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对着秦潮说,“如果我们的关系没有到值得托付的那一步,那么你就不应该、也不需要对我剖开你自己。”
      秦潮像是在努力地消化这些话,一动不动地看着横知君。
      横知君抿着唇,是一抹不过分亲近、也不过于疏远的,恰到好处的笑:“如果你现在需要补上一顿晚饭、或是想去散散心,我可以陪你,或者你想的话,我会送你回学校。”
      就是这样。
      仅仅就这样吗?
      秦潮没有问。他让自己不要问了。
      横知君所有话里一直巧妙避开的那个事实,秦潮突然明白了。
      他们只是炮友,仅此而已。
      秦潮低头猛吸了一口咖啡。
      冷的。车里明明开着暖气,不知道为什么咖啡冷得这么快。也许是本来点的就是温的,不马上喝掉的话,那一点点温度自然而然就散掉了。
      “咳咳——”秦潮被冷咖啡呛到了,接过横知君递来的纸巾,捂着嘴狠狠地咳嗽了几下才缓过来。
      横知君手里拿着纸巾盒:“还好吗?”
      秦潮偏头又咳了两声,举着手里的咖啡对横知君笑了笑:“下次还是不要加糖加奶了,冷了以后更苦。”
      他的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坐着看不出身高的时候,看着像个没成年的少年。横知君想。皮肤太白的人果然不能随便哭。
      “好的。”横知君点点头。
      最后秦潮还是让横知君把他送回学校,但开到南门以后,横知君把车停到街边,绕到秦潮那一侧,敲了敲车窗:“先吃饭。”
      人并不多了,一楼好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但秦潮点好餐以后,横知君还是让他上二楼等自己。不多时,横知君手里端着满当的托盘上楼。
      这些小店的二楼都是自己搭出来的,楼梯又窄又陡,可横知君端着东西,还是走得不疾不徐、端正稳当。
      托盘直接放在秦潮面前,横知君只拿走了一碗汤。
      “不用着急。离晚自习开始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不过即使时间充裕,秦潮还是习惯把酱汁和饭拌开,一口肉一口饭交替着吃得飞快。
      横知君那碗汤实在太小了,碗底沉着两块煮烂的冬瓜和一点点肉沫,上面飘着舀不开的大片油花。他应该是怕自己一个人吃饭不自在才随便盛的例汤,晾了几分钟才有一搭没一搭地浅浅抿了几口。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秦潮闷头吃饭,横知君断断续续地喝汤,时不时把秦潮需要的小菜酱料罐子推到他一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全程都没拿出过手机。
      应该是忙的,只是他的教养实在太好了。
      秦潮让自己不要再注意对方,然后就吃到一口没拌开的辣椒酱。
      横知君抽出两张纸给他,有些无奈:“怎么总被呛到?”
      秦潮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把盘子里最后几口饭扒拉着压下嘴里的辣味,他放下筷子又端起碗,一口把横知君喝了十分钟的汤喝掉:“好了,走吧!”
      横知君摇摇头,跟了上去。
      “那个……”秦潮叫住正要进驾驶座的横知君,“我自己进去就好了,也没多远。”
      横知君:“好。”
      秦潮张了张嘴,发现已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尴尬地笑了笑,踮了踮脚准备走。
      “秦潮。”
      横知君叫他的名字。
      秦潮回头,横知君仍旧扶着车门,应该还有事想说,但没有立即开口。
      横知君最后笑了笑,说:“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告诉我。”
      不止是吃饭、散心、送人回学校。
      横知君看见秦潮笑了笑,但没说什么,边走边背对着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不止是吃饭、散心、送人回学校,但也不会有更多。
      *
      教室里坐了不少人,林铭不好过来说话,发了微信,又戳了戳秦潮。
      ——三胖儿喝了点酒直接回寝室了,晚点儿回去的时候他要是发酒疯,你别跟他计较。
      ——知道。
      秦潮正要锁屏,林铭又发来一条:不过你今儿到底怎么回事啊?
      秦潮的指尖点点戳戳,回:没什么。
      他不需要抬头也知道林铭正看着自己,秦潮把手机关了塞进包里,抽出书来看了一会儿才感觉那道视线消失。
      因为认识那个人、因为同样被送到过矫治中心、因为我也是个同性恋。这不是“没什么”就可以掩盖过去的事,但秦潮说不出口,所以“没什么”就是最妥帖的回答。
      晚课结束的时候,秦潮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而林铭和小柏似乎早预料到,两个人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以后,秦潮才出了教室。
      他们这栋楼没有熄灯时间,但秦潮回去以后灯是暗的,床上透出手机屏幕的蓝光,连他们说喝了酒的三胖儿也还醒着。
      秦潮像是没有发现一样,没去开灯,动作也放轻了,摸黑去盥洗室洗脸刷牙,出来的时候一下没注意撞到了椅子,三胖儿那张床发出了很明显的翻动声。
      躺回自己床上后,秦潮有点嘲讽似的笑了笑。
      一个群体里,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沉默,那么其他人会出于“好意”隔离出一个真空带。即使本质是孤立那个人,即使这种回避并不是这个人想要的。
      秦潮想,如果某天他真的成为心理学研究者,那么他一定要好好研究这个现象,第一个被试就是自己。他要以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把这个现象命名为“秦潮定律”。
      ……
      这种境况对秦潮来说已经不是困扰,他比以往更平和地入睡,甚至连梦都没做。
      秦潮起得更早,空无一人的安静让他感觉安全,而他居然在按部就班的学习安排里找到了沉浸其中的乐趣,沉默换来效率的提高。
      横知君在某天询问他晚上有没有空,秦潮甚至回答道:最近学习很忙。虽然那天晚上他又在校园里游荡。
      天气确实已经凉下来了,秦潮选择的路线里每次都避开了湖边,凉风还是把湖里的水腥气吹上岸边,让他每次都要打好几个喷嚏。
      教室里已经有女生在撕日历了,秦潮坐在这个女生后面,看她每天来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撕掉一张。有一天女生因为什么事情忘记了,秦潮没忍住提醒了她,对方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好几眼,撕掉以后还回头向他确认了一下,秦潮终于轻松下来,对着女生笑了笑。那一整个早上女生都在和谁发着微信,秦潮没再注意,很专心地在背书。
      秦潮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去,却突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老秦两个字出现在手机屏幕的时候,秦潮很陌生地盯着看半天,才在快断掉的时候接起来。
      “你妈妈胃里长了个瘤子,需要开刀。”老爸没等他开口,电话接起就开门见山地把话说了,“下周二手术,在人民医院。”
      老爸说完以后顿了顿,连“马上回家”也没说,就这么挂了电话。
      秦潮那声“我就回去”后面跟的是一串忙音。
      将近四个月的第一次联系就是这个消息,秦潮几乎是靠本能驱使自己请假、收拾东西、上高铁,直到到了医院大门,被本能压制的抗拒和恐慌才复苏。
      他生生站出了一身冷汗。
      秦潮从前不知道医院也会让他经历一遍过去的幻痛,自己明明知道医院和那个地方不一样,但他还是疼得几乎要跪伏在地。
      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
      这像个信号,秦潮求救般躲到了角落处打开手机。
      ——有个朋友专门做考研培训的,他给了我一些资料,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是横知君。秦潮认出那个头像了,他曾经花了一晚上去查,知道那是个蚂蚁星云。
      ——谢谢。
      秦潮很快发了过去。不是为了什么考研资料,秦潮在心里也默默说了一句。
      ——谢谢。已经很麻烦你了,到时候我自己过去拿吧。
      ——怎么这么客气。[笑]
      ——不是说学习很忙么?我开车过去也方便。
      秦潮靠在墙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那就周六下午六点吧。这次我请客。
      秦潮强调:我请,真的。
      横知君又发了个[笑]的表情过来,没说好不好。
      ——你喜欢吃什么?
      秦潮没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又问。
      横知君这次隔了一会儿才说:还是那家烧烤吧。
      想要给自己省钱?
      秦潮想了想学校周边吃饭的地方,排除一堆快餐小吃后,问:那上次那家火锅好吃吗?
      这次横知君回得更慢了。
      ——其实还不错。
      秦潮眼里有了点笑意。
      ——那就去火锅店。
      ——上次去没吃成。
      横知君的“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好一阵,然后像报菜名一样发来一长串食物,说:这些都可以试试。
      他们就像已经面对面坐在火锅店里一样,很认真地讨论着菜单。偶尔秦潮遇到没听过的东西,横知君还会在网上找图给他发过来。
      秦潮在楼下站了四十多分钟,和横知君的聊天界面满满当当,一次拉不到头。
      全是没话找话,但秦潮奇异的被安抚到了。
      横知君又发来一张看起来像是南方糖水的东西,说是店内特色,很值得一试。
      秦潮快要从这种朋友的闲聊里感受到近乎纵容的态度。也许是错觉,但他忽然生了些冲动,问:如果我觉得不好吃呢?
      这句话的口吻越过了他们心知肚明的那条线,秦潮想要撤回,但横知君的回复已经出现在最底下。
      ——至少你试过了。
      ——如果这个不好吃,下次就试试另一种、另一家店。
      ——如果始终吃不惯,那以后就只点其他菜。其他菜也能填饱你的肚子。
      横知君的每句话都回得不快不慢,他似乎早就感知到秦潮为什么一反常态地话多,为什么头脑发热地越界。
      ——如果亲情、友情和爱情都让我失望,该怎么办?
      ——那就先尝试换种态度、换个方法去解决。如果不行,那就换个对象、换个开始。
      亲情、友情和爱情或许让你失望过,但不会一直让你失望。
      秦潮抬起了头,眼眶的湿热在几个深呼吸后收回去了。
      ——谢谢。
      ——[笑]
      秦潮看着那个小小的笑脸,抿着唇,也跟着慢慢笑起来。
      *
      勇气有时也像汽油一类的东西,没有了就要加。
      横知君就像他的加油站,偏僻、隐蔽、昂贵,还有准入门槛。
      但我有会员卡。秦潮想。可能是张月卡或季卡,但加一次油管用很久。
      秦潮到病房前的时候心态异常稳定平静,进去的时候父亲看到他,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秦潮装作没听见,把几袋子水果放到床头,又一样挑了几个出来拿去洗干净,搬了张凳子在老妈病床旁边削水果。
      “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不是恶性的。”秦潮边低头削皮,边回忆着刚刚医生说的,“手术也是微创,您别怕。”
      秦潮抬眼对老妈笑了笑。
      老妈扯了扯嘴角,眼神不自然地移开了。
      老爸打了瓶热水回来,坐在另一边看起了电视。秦潮抬头瞄了眼,估计是好几年前的家庭剧,主角说的都是过时的俏皮话,老爸和老妈两个人倒是看得入迷,不时发表些什么意见。
      秦潮把水果切成一块块的递给老妈时,隔壁床的家人也来了,看见秦潮还笑着问老爸:“哟,这是儿子回来了吧?”
      老爸很含糊地应了几声。
      秦潮想说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咽了回去。
      自从上了大学,虽然还每周都回家住,但和父母的关系也就这样了。
      秦潮没再试图和他们说话,默默在床边坐了两个小时,才回了家。
      出医院的时候,秦潮还是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他摸了摸心口,还行,没有心跳过速。
      家里好几天没住人,看着还算干净,但到处都是一股浮灰味儿。秦潮进了自己房间,打算好好睡一觉,却一愣。
      房间还是他走前的那个样子,收拾行李时不小心落在床边的一条裤子、擦东西没扔的一团纸巾、有些凌乱的书桌……都没变。
      桌子上那盆养得挺好的清香木都枯死了,秦潮手指一拨,枯黄的叶片就纷纷落下来。
      他憋着气拉开窗户,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窗外是一片自建楼的楼顶,几乎人人都种上了蔬菜花木,这时节看着还是绿油油的一片。秦潮过去睡不着,就看外面又种了什么,发芽了、长叶了、收获了。
      现在秦潮靠在窗沿,回过头来看这个房间、看自己全是黑灰的手。
      他的胸口压抑而急促地起伏了几下。
      秦潮请了一周的假,早上和傍晚去医院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就待在家里。
      他只把书桌大概收拾了一下,方便自己复习,晚上睡觉就干脆睡在了沙发上。
      现在还没通暖气,但秦潮抱了床厚被子出来裹着,也不冷,就是容易吓到人。
      老妈手术后的第二晚,老爸估计是回家拿东西,开灯的时候秦潮还以为早自习了,猛地坐起来,把老爸吓了一跳。
      他们俩大眼对小眼,还是老爸想起什么,看了眼秦潮的房间门,欲言又止的,最后没说什么,去主卧了。
      老爸提着包出来的时候,秦潮已经坐起来了,弯腰捡着考研资料,老爸到底没忍住,在玄关背对着秦潮说:“我和你妈妈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放着一条正常又舒服的路你不走,非要这么折腾。”
      秦潮把书一本一本叠好放在桌子上,没吭声。
      “都说做父母要认命。三岁看老,你从小就不聪明、没长性,我们没要求过你什么,拼命给你铺好路。可你一身反骨,非要走歧路!”
      老爸似乎气急了,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能多看一样,很快就转回去。
      “秦潮,你问过医生,也会上网,估计知道你妈妈这个病和心情是有很大关系的,她为了你睡不下吃不好,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再气她?”
      秦潮难以忍受地站起来,他像是想不明白,很多疑问聚积在胸口,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个答案。
      “……我做什么了?”
      良久,他依旧只能说出这句无力的辩白。
      老爸握着手提包的手愈发用力,“你还不明白吗?啊?”
      你的沉默、你的考研资料、你所有想要逃离这个家的举动,都在说你仍未改正。
      门被重重关上,在过于空旷的屋子里有了回声,在秦潮心里不停震荡。
      这晚过后,秦潮还是每天按时按点到医院,但父子俩的氛围,已经奇怪到病房里的其他人都不敢轻易搭话的程度。
      秦潮在老妈面前收起了所有考研相关的东西,不仅仅是书籍资料,包括在外地买的衣服、鞋子,也都换成了留在家里的那些。
      但准备走的那天,老妈还是趁老爸去打饭的时候让秦潮俯身侧耳,用还没什么气力的声音祈求他:“儿子,算妈妈求求你,改过来好不好?”
      秦潮痛苦地闭上眼睛。
      “妈妈求求你了,你听老师的话,他们就会给你饭吃。”
      “你听话好不好?听话就不会生病了。”
      “不要犟了,都病成这样了……算妈妈求你了。”
      ……
      秦潮想起自己被绑在病床上,因为饥饿和病痛整个人意识模糊的时候,那些人拿着手机打老妈的电话,贴在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哀求。
      周围的一圈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老妈有多关心自己、多爱自己。
      他们拿着饭、拿着水、拿着药问他,要不要?
      秦潮觉得这个世界太吵了,老妈的哭声被拉成一根针,缓慢地穿过了他的脑袋。
      他蜷缩成一团。
      求求你了妈妈,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改?
      他也想求救,但他没有力气了。于是没有说,一直都没有说。
      秦潮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老妈,她太虚弱了,还在哀求着她的儿子。
      她不解也埋怨,看秦潮时就像看着得了绝症的人,一边怨恨到麻木,一边希望着奇迹。
      秦潮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许多年。
      “我不需要改。”秦潮轻轻握住老妈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错。”
      老妈轻轻挣开了他的手,哀伤地偏开了脸。
      “如果始终吃不惯,那以后就只点其他菜。其他菜也能填饱你的肚子。”
      秦潮走出医院,肚子空空。
      回S大的高铁只有几趟,时间也不是很好,秦潮在手机上看了半天,只能买了晚上九点的那趟。
      进站以后秦潮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东西,但懒得进进出出地折腾,干脆买了泡面卤蛋肠泡着吃。
      现在不是出行高峰,高铁站里人不算多,秦潮找了个偏僻靠窗的地方大口吸溜着面条,起来准备去倒汤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对面的一个男孩子猛地站起来,秦潮手差点没端稳,那男孩子也跟着伸手扶了一把……汤。
      秦潮和这个男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倒汤啊?”小男生年纪不大,面皮薄,先开了口。
      “啊。”秦潮看了看还没松手的男生,到底没反问出“不然呢”三个字。
      男生也跟着“啊”了声,看着秦潮,啜嗫了几下。
      秦潮低头确认了一眼,还是那碗平平无奇的方便面汤,不是开水白菜里用几十只鸡鸭吊出来的高汤。他无奈:“谢谢您,要不先松个手?”
      “哦!哦哦哦——”小男孩像个一惊一乍的公鸡,往后退了一大步,尴尬地移开视线,“不好意思。”
      秦潮的行李就一个包,随手放在座位上,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对面帮看着行李。秦潮去倒汤倒了好一会儿,男孩回头去找人的时候被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碰了一下鼻尖。
      秦潮把碗放在扶手上,自己在对面坐下了。
      “吃吧。”
      小男孩看了他半天,没多久,说了低低的一声“谢谢。”
      秦潮一直装着玩手机没抬头,但对面似乎饿极了,吃东西的动静不小,三两下吃完了面,又“咕噜咕噜”地喝了汤,还打了个饱嗝。
      小男孩去丢垃圾,顺路又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两杯温水,一杯放在秦潮手边。
      “哥。”小男孩自觉吃了人家一碗面就算认识了,不见外地坐到秦潮旁边,等秦潮看他时,就有些谄媚地笑了笑,把水端起来,“您喝水。”
      秦潮扫他一眼,接过水喝了口。
      “我的钱都被我爸妈掐了,还剩点现金全拿来买车票了。”男孩摸了摸鼻子,“饿了好几天,看您吃得香,实在没忍住。”
      秦潮心里叹了老长一口气,问小孩儿:“你几岁了?”
      “十六!”男孩回答得挺快,还怕秦潮不相信,掏出票面给他看身份证号。
      确实是十六,上个月刚满的,叫李淼淼。
      “你去J市?见网友?”秦潮板着脸,仿佛只要男孩点头,他就要把人捉到车站的警务站给送回家。
      李淼淼摆手摆得都出了残影,“没有没有!我去找我奶!”
      他觉得口头不够,还浑身上下掏兜要找个凭证来,“真是去找我奶!”
      李淼淼连手机都没有,秦潮也不指望他能拿出什么来,但还是看对方找了半天,才把自己手机递过去,“打电话。”
      小孩接过手机,哭丧着脸不情愿地给奶奶打了个电话,秦潮让他开免提,对面的老人估计是睡了,第二通才接上,知道孙子要过来,差点就要换衣服去接人,小孩一个劲喊着不用不用,又强调了好几次别跟爸妈说,这才把电话挂了。
      弄清楚这小孩离家出走也走得挺安全后,秦潮就懒得再问了。他们俩上车的时间差不多,秦潮把平板给这小孩儿玩会儿,自己拿着手机开始背单词。
      “哥,你考研啊?”已经自我介绍过的李淼淼凑过来看了眼。
      “嗯。”
      看出秦潮不想搭理自己,李淼淼就没再试图聊天,低着头安安静静玩平板。秦潮抽空看了一眼,这小孩儿倒还算懂事,别的都没乱点,只开了网页搜什么看着。
      又过了会儿,李淼淼喊:“哥。”
      秦潮扶额。礼貌,但事儿多。
      “怎么了?”
      “有人给你发微信。”李淼淼把平板往秦潮手里一扔,很避嫌地扭过头,“它自己就跳出来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秦潮认命地关掉背单词的app,拿过平板。
      ——今晚出来么?
      李淼淼搜出一本小说看得正起劲,有些心急想拿过平板,却看见这刚认的大哥对着微信对话框发起呆来,仔细看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头看了看头像,粉粉紫紫的一团星星,很内行地笑起来:“你就回‘今晚没空,但以后的每个晚上都有空。’”
      秦潮伸手把李淼淼的脸推到一侧。他觉得自己和现在小孩儿的代沟简直有三个银河系那么远。
      ——今晚在外面,下次吧。
      这个点了,横知君当然不是单纯的约他出去吃饭或散步,可秦潮听着在大厅旋转环绕的广播声,也只能这么回答。
      “……你怎么回答得这么直男啊?”李淼淼不甘心地又凑过来,皱着眉头指点秦潮,“就算没空,你也应该说自己这个点了还在高铁站,晚饭就吃了一碗泡面……跟小姐姐卖个惨让人家心疼心疼你啊!”
      “你是因为早恋才被赶出来的吧?”
      李淼淼看在那碗面的份上忍住了没说出“滚你大爷”,苦口婆心地引导他:“这是你追人家还是人家追你啊?我看人家对你挺上心的,还给你找考研资料。”
      他指了指上面的聊天内容,“你要是也喜欢人家,就卖个惨,看对方心不心疼你呗。”
      秦潮沉默半晌,把平板上的微信退了再切回小说页面塞给李淼淼。李淼淼一幅“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低头看屏幕了。
      秦潮侧过身,点开了微信。
      ——我妈病了,回了趟家。现在还在我家这边的高铁站。
      ——阿姨怎么了?
      ——胃里长了个小瘤子,已经做手术了。医生说之后好好休养就行。
      ——那就好。
      ——你几点到?
      秦潮轻咳,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期待。
      ——大概十一点半。
      ——我去接你?
      ——好。
      秦潮发出去就想撤回。这也太不假思索了,一看就早有预谋。说不定横知君也看出来了,正在发笑。
      可李淼淼这时又探头要看,秦潮只好匆匆打开背单词的软件。
      秦潮在下车广播一响起来的时候就站到车门边,等到车门打开,他便第一个冲出去,小跑着出了站。
      “秦潮。”
      秦潮刚从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堆里脱身,就听见前面有人叫他。
      横知君在围栏外朝他招了招手,“这里。”
      举起来的那只手还拿着亮着屏的手机。
      秦潮上车以后,没忍住笑了笑。
      “怎么了?”横知君侧头看他一眼。
      秦潮摇摇头,“没事。”说完,又偏头笑起来。
      横知君今晚穿的是套头卫衣和运动裤,头发也没抓,软塌塌地覆着额头,看起来休闲得很。
      秦潮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晚叫你出来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没有。”横知君活动了一下脖子,“在家看文献呢。”
      他看秦潮还是有些在意的样子,又说:“我明天没课,本来就打算熬个夜,后来计划有变,就找了点文献打发时间。”
      秦潮点头,看了看窗外,又突然转过来看着横知君,脸上是一团尴尬的歉意。
      秦潮想起自己就是那个“计划有变”。
      横知君看他反应过来了,很大度地补充:“改天再补上就行。”
      “……”秦潮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语言了。
      “我在高铁站遇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儿。”秦潮看着前方,生硬无比地转移话题。
      横知君像憋不住笑似的,很小声地“噗嗤”了声,秦潮看过去的时候,他抬手压了压鼻尖,只剩眼睛弯了弯。
      “嗯。找你借钱了?”横知君不露痕迹地接上了话。
      “离家出走去他奶家。在候车厅里眼巴巴看我吃泡面,馋得连剩汤都咽了好几次口水。我就给他也买了碗面,让他打电话给家里人。”秦潮觑他,“我又不傻,能让人给骗了么?”
      横知君笑了笑:“你不傻,就是心软。”
      秦潮点头,又摇了摇头。
      横知君瞄了他一眼,不解。
      “这叫善良。”秦潮挑了挑眉,而后像是知道后面的话太矫情,眉毛又低调地回了原位,小声说,“我也不是见谁都帮,就是……就是觉得他有点像以前的自己。”
      横知君有些意外。
      “父母和孩子闹矛盾,无非就是孩子没达到父母的期望。”已经开了口,即使难为情,秦潮也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人该活成什么样,难道还有什么标准答案吗?我……”
      秦潮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我就是想让那小孩知道,没做错的事情,即使父母说你错,也有个人说你没错。”
      李淼淼上车前忽然回过头问秦潮:“我跑出来是因为我爸妈觉得我玩航模玩得耽误了学习,我说我读书确实不行,即使不玩航模也上不了什么好大学,反正吵来吵去的,最后我就跑出来了……哥,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不一定对。”秦潮说。
      秦潮拍了拍垂头耷脑的小孩儿的肩膀,说:“但你也没错。”
      “你说得对。”
      一阵安静后,横知君忽然这么说。
      秦潮:“嗯?”
      横知君似乎很认真地观察路况,但他的呼吸变得很深长,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需要控制呼吸的状态来缓解。
      半天,横知君突然看了看秦潮,眸光变幻,复杂难懂。
      他又很快目视着前方。
      这一眼只有短短一瞬,秦潮恰好错过了,而横知君自己也把这些波澜错当成心里的余震。
      整齐间隔的街灯把车内很有节奏的照亮,有点像钢琴的琴键。
      秦潮不由得做梦,如果没有尽头就好了。
      车子再拐一个路口就进到S大了,秦潮犹犹豫豫了一路,终于不得不下定决心。
      “你把我放在酒店前面吧。”秦潮说。
      横知君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秦潮几乎瞬间就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很迅速地在横知君开口前抢话:“就是单纯的不想回宿舍所以在换宿舍或者是找到新住处之前先在酒店住几天。”
      横知君笑意明显:“我还什么都没说。”
      秦潮想起自己给对方起的外号,心累地摆了摆手。
      眼看就要到了,横知君却把车停在了路口。
      “下车,先吃饭再睡。”
      秦潮:“我吃了的……”
      横知君回头,眼神有些不赞同:“泡面?”
      “加蛋加肠的。”秦潮维护了一下泡面的尊严。
      横知君走进店里,直接找了老板娘,点了个不在菜单上的酸菜牛肉炒饭。
      “少……”
      “少油少辣少分量,对吧?”老板娘挥了挥大勺,“知道啦!”
      横知君倒了两杯水,对秦潮说:“熟客才能点的私房炒房,分量不大,适合烧烤前垫垫肚子。”
      秦潮喝了口水,含糊道:“你可真会养生。”
      哪知道横知君还是听到了,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毕竟人到中年。”
      秦潮刚要嘴快地附和,却止住了,连看了他好几眼,说出的话就变了:“那……倒也还好。”
      他顶着横知君的视线东拉西扯:“你离中年还远着吧,没秃顶没肚腩的,看着还挺年轻,要是穿休闲点儿,看着也就二十七八。上次你上课,不还有挺多小姑娘夸你来着。不过你还是少穿衬衫搭背心,也不是说丑,就是看着像我爸那辈儿的……”
      秦潮觑了眼横知君,战术性地喝水。
      “够吗,不够我再给你倒。”横知君笑着揶揄他,又皱眉叹了口气,“被你这么一说,以后再也不想那么穿了。”
      “不都说时尚的完成度靠脸么,你长得好,穿呗,我就随便一说,你别当真。”秦潮给自己找补。
      横知君似笑非笑的,秦潮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连忙扭头看墙上挂的画。
      这顿饭吃得秦潮每个毛孔都舒服了。
      老板娘的炒饭的确够的上私房的标准,烧烤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美味,相比起来,在车站那碗泡面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横知君跟在秦潮身后出了店门,看他挺腰揉肚子,不免好笑:“反正也不远了,我们走进去吧,正好散步消食了。”
      秦潮却有点反应过度地猛回头,张着嘴站着,活像要干坏事却被大人提前揭破的小孩。
      横知君眯了眯眼:“怎么了?”
      秦潮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在搜肠刮肚地找办法。
      “你不想回寝室住?”几乎是马上,横知君就看穿了秦潮的心思。
      横知君叹气:“上车吧。”
      “啊?”秦潮像罚站一样没敢动。
      “为了防止送你进宿舍以后趁我走了又溜出来。”横知君在秦潮额门上弹了个响指,“你还是暂时先去我那里对付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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