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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羊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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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院首跪在地上,借着灯光凑近了看那尸身的脸,又拿银针试了一番,肯定地向景瑛回道:“砒/霜无疑。”
“应该还掺杂了马钱子,烈性极大,还没等挣扎就窒息而死,叫都叫不出来。”
满头银发的老太医恭敬地补充了这一句,他身为院首并不矫矜,古稀之年仍坚持与诸位太医一同轮值,今日正巧在院内当差,就被秘着宣了来。
景瑛看着躺在殿内的太监尸身,站起来,用把银质的小剪刀亲自绞了灯芯,那团小火苗跳动两下,原本昏暗的殿内又氤氲出明亮的光来。
“微臣也查看过了,八珍糕里并无毒,全在那碗当归生姜羊肉粥里。”
“朕不爱吃气道大的东西,”景瑛把剪刀放下,“你说,他们岂不是明知故犯么?”
徐院首不敢答话,心内统统直跳,偌大的福宁宫殿内,此刻只有他和陛下两人,其余人等全在走廊跪着,鸦雀无声。
“那大概就是误会一场罢,定是有宵小从中作梗,”景瑛笑着提高了声音,“明知太后体恤朕读书辛苦,就故作此态想要离间母子情分,真是可笑。”
一身青黛鹤氅的小皇帝笑意盈盈,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个小巧的金丝雕花琉璃镜,下巴微微抬起,漂亮的眼眸中有着隐隐流光,灯下之人唇红齿白不怒自威,一瞬间让徐院首看得有些恍惚,仿佛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心浮气躁,还强按不满,嘴上开着自己玩笑的少年天子了。
“夜深,院首回去要小心,”景瑛叫道,“松烟!”
一个清秀的小太监忙不迭跑了进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徐院首行礼后站了起来,谨慎地后退至门口,才离开了。
一直到宫殿的大门被关上,景瑛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那花鸟缎面八扇屏风:“目前看来,还并不想让朕死呢。”
“可能不到时候罢,”屏风后隐约露出个窈窕的身影,“现在也太早了。”
景瑛回到案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折子:“那朕该怎么说,多谢不杀之恩?”
那人轻笑了一声,然后慢慢从屏风后走出,一袭桃红织金百花曳地裙,外面披了个秋香色镶毛斗篷,流苏髻上斜插了个缠丝玉簪,脸庞清丽小巧,一副怯弱之态。
“老实讲,如今的你比之前可喜多了。”景瑛没有抬头,“是吧,凌云?”
凌云公主莲步轻移,自个儿吹熄了旁边一盏灯,迎着对方略带不满的目光径直坐下:“宫内谁不是人前人后两张面皮?哥哥怎么偏要说我。”
灯光昏暗,景瑛看不了折子,索性把那物什放下:“说到此处,朕一直纳闷,你那些玩意都从哪儿来的?什么一抹就能流眼泪的粉,一闻就能晕过去的药,之前你每次泪眼汪汪的时候,还真以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现在居然连砒/霜马钱子都能弄来,”景瑛托着腮,“朕之前真是小瞧了你。”
“不好吗?”凌云微微一笑,神情毫无羞赧,“哥哥多了帮手,我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与严垚的婚事,朕定会达成你的心意。”
“不仅如此哦,”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面,公主的眼睛清亮温和,“哥哥要保我一生的荣华富贵!”
景瑛看着她:“无论你如何做,都是我大齐的凌云公主,注定的锦衣玉食花团锦簇,怎么还这般不放心呢?”
“不一样,”凌云摇头,“我再也不要呆在这深宫大院里了,一时的富贵算得了什么呢,你看景获的母亲淑太妃,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成个废人,当年那样的泼天权势......哥哥,你是男子,不懂深宫似海,人心易变。”
她不是嫡出,是一个选侍叫了三天,没气了才诞下的女儿,不像长公主朝瑰身份尊贵,出生时又恰逢国内吃了败仗,连带着自己都不受待见,所幸先帝子嗣不丰,她又小心谨慎地长大,费尽心机地讨人喜欢,战战兢兢地伺候太后,才换取了如今这样的地位。
但太后是真的爱她么?那位老太太心里只有早逝的儿子,对待她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和猫儿狗儿有何区别?她忍受着那呕人的熏香,小白兔似的伏在对方膝头,强忍恶心听那絮絮叨叨的旧事,然后用帕子擦擦眼睛,心满意足地流下眼泪。
凌云自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
已经用尽心机了,可太后对她的暗示充耳不闻,虽说几番提出要早日指婚,但绝口不提自己心仪的严垚,近来反而暗示,不如就嫁进太后的母家,亲上加亲,也省得再挂念。
嘴上不说,凌云心里冷笑,到头来,还是把自己当做个政治筹码么。
她又何曾真爱严垚,不过是当下最稳妥的选择罢了,可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满足她!那么多次的殷勤请安,乖巧地侍奉,都比不上为周家添上点荣耀,若是答应了,她的一生便是从宫内的凤阳阁,转到周家的四方天地里,一眼就望得到头。
望得到的残阳似血,深宫如海,一辈子被折了翅膀断了足,到死都飞不出去。
不甘心。
凌云笑着看向景瑛:“哥哥,也就你能帮帮我了。”
自从陛下坠马受伤后,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自己之前并未在意的小哥哥,有点不一样了。
几乎未多思考,她主动卸下了自己的面具,迫不及待地和景瑛做了一场交易。
“这是双赢。”凌云赌了一把,看着对方由惊讶到平静的神色,她就知道,自己会成功。
果然,景瑛答应了她。
一对年轻的堂兄妹心怀鬼胎,结成了最为隐秘的合作。
“其实朕还是想为你物色更为合适的人选,”景瑛不急不缓地说道,“毕竟他之前没了妻子,你嫁过去是续弦,何况他对其情深意重......”
“世间万事,情分并不重要,”凌云不在意地答道,“这一点,周悬就比你看得开得多。”
听者有心,景瑛不大自在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反正男子都一个样,”凌云低语,“我并不在意男女情意二字,不过周悬却是聪明人,你可要小心。”
她想起那日景瑛昏睡时,自己偶然间在书房遇见周悬,对方说的那句话。
“公主若是有什么烦心事,或过去有甚么不如意的,尽管告知微臣,定当竭力相助。”
他一眼就把自己看穿了。
身为公主又如何,没有实际的权力,像个吉祥物般养在深宫,到了时间就打发出去嫁人,她想起小时候佯装怯懦地跟在景稷身后,想要求得太子的庇佑,却被嚣张的景获讽刺,坐在淑太妃腿上笑她是贱骨头。
是啊,我是贱骨头丫头片子,那你为什么要在玩闹时趁机摸我呢?
凌云还没长大,就失去了对男人的所有幻想。
“你这样想也好,闲扯了这么多,徐院首也该回到太医院了,”景瑛有些冷地打了个喷嚏,“明日宫中应该就会开始传了,你辛苦。”
凌云快步上前,替景瑛拢了衣服,嗔怪道:“我自然明白,不过哥哥也真是的,这么寒的天,屋里也不烧个炉子什么的,和冰洞似的,幸好我穿的厚,不然也得跟你一样着凉不可!”
她说得恳切,自然流露出几分真心。
景瑛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你放心。”
琉璃镜后,他的双眼笑意盈盈。
*
第二日,景瑛刚从沛德武场回来,一堆儿的宫人正在为他穿朝服,就听得外面的通报,太后到了。
宫人们立刻退后跪下了,景瑛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系上最后一条带子,才转过身行礼道:“母后......”
满头珠翠的妇人被两个嬷嬷搀着,几乎是一下子扑了过来,拉住景瑛的手,还没说话,两道清泪就从枯槁的脸上流了下来。
不用示意,闲杂人等都纷纷知趣退下,只剩下周太后和景瑛母子两人,一副亲昵的模样。
“陛下......陛下可曾受伤?”周太后被景瑛搀扶着坐了下来,还是没有放开对方的手,“哀家快要吓死了,怎会出了这样的事!”
景瑛也跟着一脸哀切:“儿臣也是吓坏了,又怕惊扰了母后......所以还不想让您知晓,没曾想还是......”
周太后终于放开了对方的手,扶着自己的胸口:“怎会有奸人做这等事情,那羊汤是哀家的小厨房里做的,怎么会有毒呢,幸好陛下未用,否则哀家该拿什么脸去见先帝啊!”
她说着说着就要垂泪,忙用帕子擦了:“此事报予大理寺没?这等行刺之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景瑛一副为难的样子:“只是,这可能牵扯到仁寿宫,儿臣......”
周太后忙道:“陛下不必担忧哀家,查清也是对哀家的好,不然宫内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呢!”
她自从每晚给景瑛送宵夜起,就万分小心,非真的贴身心腹之人,是万万接触不到那些吃食的,好不容易有了这样母慈子孝的场面,却今早听说那羊汤有毒,还死了一个洒扫的小太监,吓得她猛然站起,差点没摔倒在地。
这可是天大的谋逆啊!
忙不迭跑来福宁宫,还好景瑛的态度暂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为了自证清白,周太后主动提出彻查此事,本来她也是难得的好意,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等事端。
“那儿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望母后见谅。”景瑛拍着周太后的手,一脸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