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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雪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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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当空,皎云蔽日。沈初六已穿戴整齐,正欲出帐一览西北风光,却正逢李木孑掀帐而入。李木孑眼神中带着些逃避的意味,他唤人端了早饭进来,隔着桌子,对沈初六说:“沈公子,早饭虽简,却也是捡着咱们西北特色挑的,来了这,总不能亏待了你。”
沈初六饿了一天一夜,此刻确实想吃点东西垫垫,但那日的胃痛实在记忆犹深,他不敢再乱吃东西,只谢过李木孑,让他将早饭搁在桌上就成。
边陲营的兵寻常都是交于顾百川操练,李木孑与姜延也在侧辅助。傅九阖成日里都在钻研如何种花草,打水井,建水利,前几日从西门郡弄来了一批树苗,说是喜旱喜光,正适宜种在边防。
他昨晚没睡几个时辰,一大早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沈初六恰好看到了打帐前经过的姜年,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傅九阖带着人去拉达河畔种树了。
傅九阖不在,沈初六也待的不自在。将军帐不比寻常府宅,也就那么大一点,从东走到西不过短短十几步,且帐内无窗,要透气就要卷起帐帘,帐帘一掀,寒风汹涌而至,不过半会便又觉冷了。
姜年抱着个兔子在雪里蹿行,给它摘了一些苜蓿草在喂,沈初六瞧得起劲,也跟了上去,在姜年身边蹲下,一大一小埋首于肘中看兔子吃草。
他问:“它叫什么名字?”
姜年摸了摸兔子白里透红的长耳朵,说:“它叫兔太白,我哥送的,名字是大帅起的。”
“挺……好听。”至少应景。
“我觉得还行,大帅总喜欢给花花草草小猫小狗起名字,说野物都是有灵性的,要诚心诚意地与他们做朋友。”
沈初六轻轻扬唇。别的不说,他这胡言乱语哄骗傻小孩的伎俩倒炉火纯青。
沈初六拨了拨兔耳朵:“你从小就跟着他吗?”
“我自打出生就在将军府,”姜年掰扯着手指,“大帅只比我大了……嗯……八岁。”
“他是月末十五的生辰,过了年,就该娶妻了。”
姜年一眼没看住,兔子跑去了帐里,他没去追,只说:“大帅才不娶妻呢,他……嗯?你怎么会知道大帅的生辰?”
沈初六指了指帐内,笑说:“兔子丢了!”
姜年这才去追,边跑边大喊:“兔太白!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往帅帐里钻!”
晌午傅九阖才回来,他干了苦力,此刻又热又累,回来就脱去了外衣,系在胯.下。结实的蜜色肌肉上尽是圆润莹莹的汗珠,随着呼吸起伏轻颤,汗珠也流向了裤沿。
他从不好好戴冠,在谢安居时,他甚至懒得戴冠,成日披头散发,闲散至极。在军营难免要树立威信,即使戴了,也颠三倒四,歪得不成样子。
他去冲了个凉才进的里帐,沈初六就坐在榻边,手里正持着一本《颖川军情图》。
“我从小就不爱看书,”傅九阖用架子上的干帕子擦了擦手,“这都是顾百川那废话先生在书棚里买的,竟是些咬文嚼字的东西,看着费眼睛。”
沈初六指了指图上神武大街西北处,说:“这是漆水桥,桥下是漆水湖,湖对面是白马街,这一带是颖川最繁华的地方,就算是三更天,湖上还有游船呢。”
傅九阖现在只记得将军府就在白马街的尽头,其他一概不知。
他嗤一声:“切,再繁华也就那样。”
沈初六合上书看他:“听大帅的意思,是有比这更好玩的地方?”
“那是自然,”傅九阖唤人上了菜,“先吃饭,听侍从说,你早饭就没吃?”
沈初六执筷挑着素菜吃了几口,说:“没胃口。”
傅九阖:“是吃不惯?”
倒也不是吃不惯,是怕再吃去了鬼门关。
见沈初六不说话,傅九阖便将一盅浅褐色的牛乳推向他,牛乳上还飘着几片茶叶,醇香四溢,厚重清雅。
沈初六问:“这是什么?”
傅九阖含着笑:“奶茶,你肯定没听过,尝尝,挺好喝的。”
他边说边舀,还留了一碗给姜年。
沈初六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唇齿间既有茶的清香,亦有牛乳的甘甜,两厢交融,润如滑脂,如轻薄的云层。
他从未喝过这般好喝的牛乳,此刻应该说是奶茶。
傅九阖见他眼里都冒了光,嘲笑似的收起了嘴角,将自己那一份也给了他。沈初六打趣道:“大帅大方。”
傅九阖冲着他努嘴,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
“西门郡的事你怎么处理,”沈初六喝了奶茶,“听说府衙都跑了。”
傅九阖不以为意:“已经写了折子加急送去颖川了,接下来怎么做全看陛下的意思。”
沈初六知道傅九阖这是不想多管闲事,他能同自己说这些已经是将自己看做是朋友了,若是再问就难免有些不识抬举。
“听姜年说,你早间去种树了?”
傅九阖耐心地将花生摆成一排,说:“边陲风大,平原上种的粮食有时一夜间便会被风沙掩埋,总是派人看顾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追根溯源,治治本了。”
他说的轻巧,可是树苗又不比粮食,况且粮食是种在土地相对肥沃的平原上,树苗则是要直接栽在边防线的荒漠里,别说是蛮子马踏边陲不惜外物,将能折腾的东西都糟蹋了去,就是这时常光顾边陲的飓风,就能将傅九阖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劳拔地而起。
最重要的是,他做的这些,若是不亲自走一遭西北,根本无人知晓。
人人都忌惮定远将军傅大帅,可人家安分守己的在军营里种田栽树,日子过得再不能清闲。
到底是谁成日里揣着叵测之心以己度人。
“听傻了?”傅九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沈初六回过神来才说:“快吃,吃完带你去玩。”
沈初六眨巴着眼睛:“大帅要带我去哪玩。”
傅九阖搁下筷子,一阵坏笑:“去了就知道了。”
沈初六以为傅九阖混账到要带他去楼里寻痛快,没成想,傅大帅竟将小美人带去了校场看顾百川操练新兵。
顾百川对着那道熟悉的薄影愣了愣神,随后将虎头刀递给身后的姜延。姜延知道他要做什么,叹气说:“顾将军,您没看错,就是大帅。”
顾百川那青天白日被吓到的模样属实不是装出来的。傅九阖自平定了西北战乱后就打定主意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挂差闲职将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两百天在原上种地,有一百天在边防种树,还有六十天在四郡瞎溜达,一天没事净捡回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只有那潦草的五天,可以在校场看到傅大帅忙碌的身影。
他在忙着给姜年抓兔子。
而现在,某个人正负手而行,面目板正,威严犹在,像个正经大帅的模样,再往后看,沈初六就跟在他身边,与他一道齐肩而行。
顾百川拿回刀:“还真一天老|婊|子立牌坊装正经来了,亏我还以为他开窍了,呸!”
姜延瞧一眼那抹雪白,疑问:“顾将军,那人……当真是大帅的新欢?”
“啧,谁知道呢。”
沈初六披着傅九阖的狐裘,仔细听着他同自己讲边陲营百年间的几次分流合同。这校场的位置早些年还是蛮子的跑马场,现如今被傅九阖打了下来,校场地方不大,平时军士操练也是分区分时而定。傅九阖还要再往西北拓些地,否则边陲营施展不开,寻常操练也要束手束脚。
“往年这个时候,颖川都会派人下拨军费,”傅九阖登上观云台,顿了顿,才说:“今年新帝登基,兴许是忘了。”
冷风瑟瑟,沈初六裹紧了狐裘,跟着傅九阖的步子上了观云台。观云台上风大,能窥得西北全貌,眼下一马平川,半目荒野戈壁,半目林间田垄。
“陛下不会忘,”沈初六突然说,他望着远处藏匿在深云中淡去的山峦,声音像云一样轻,“兴许这几日就能送来了。”
傅九阖凭栏眺望,说:“今年无战事,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边陲营的军费也不要太多,给个二百两就足够了,多了颖川那群老狐狸也不会给。只是西门郡此次受了突袭,府衙都跑了,若是想讨一笔救灾银,无人去要也是个问题。”
沈初六眉头轻皱:“怎么跑的?”
“刘红卫那个老狗,跟陆常兴是一条贼船上的人,我猜他多半去蜀州投靠陆常兴去了。”
“你不去追吗?”
傅九阖眸光一闪:“为何要去追?”
沈初六笑的随性:“这事若做成了,岂不又是一件大功,陛下要赏的。”
“放得功名富贵之心下,便可脱凡,”傅九阖摇了摇头,“本帅志不在此。”
“瞧不出来,大帅心中尚有道。那既然大帅志不在此,那又志在何方呢?”
傅九阖指了指远处戈壁。
沈初六心下一颤:“江山?”
傅九阖摇摇头,他抿着唇,少顷才格外认真地说:“古有盘古开天辟地,今有我傅殊闲种树造田,本帅志在,开,发,大,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