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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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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汤药自沈初六微张的嘴角缓缓溢出,顺着白玉般的脖颈侧淌进里衣,傅九阖拈起帕子擦了擦,在抬头看见顾百川时,只微微偏了头,问:“什么事?
顾百川面色微妙:“刚看老李行色匆匆,你说他了?”
傅九阖将人放回榻上,起身欲要与顾百川去帐外谈,顾百川顺势掀帘,同傅九阖一道站在了雪夜中。
“西门郡此战的俘虏都被囚在地坑里,乌兰蛰此次工于心计,竟想出了以人牙子之名运输蛮军。那日井下别有洞天,就是他用来打掩护的地方,我就说那老头怎么突然就暴躁了,人家养人是用来传递军情的,咱们倒好,上那去买仆从,不怀疑咱们怀疑谁。”
傅九阖只着一件单衣,单薄的像是大漠枯草。他静盯着薄暮月色,自嘲似的笑笑,嘴里的哈气挡住了他眺望的视线,他就在那一阵仙气袅袅中问:“你猜这次蛮人突袭,和颖川有没有干系。
“没吧……”顾百川不敢过于肯定,毕竟依颖川的尿性来看,这事也不是干不出来。
“陆常兴暂且不提,他曾是颖川都察院正四品左都佥事,后被外放于蜀地任顺天巡抚府丞,我与他没有交情。但那四郡府衙刘红卫可受了我不少恩,他尸位素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要替他立足府衙官威,他怕我,自然不敢蹬鼻子上脸。所以,刘红卫叛国,我无法理解。”
顾百川拖肘思忖着:“你不是已经让姜延去活捉刘红卫了吗?"
傅九阖瞟了他一眼:“刘红卫犯下反叛大错,你觉得他敢活着来见我?”
“那你让姜延……嘶,你怀疑……
“也不无可能。倘若此次突袭当真出于颖川之手,”傅九阖暗沉的眸子兀然变得猩红可怖,他盯着远处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山峦,咬牙切齿道:“老子就要谋反。”
顾百川打了一个激灵。
谋反。这两个字是悬在将军府祖宗牌位上的利刃,它为君主所有,却被万众所持。傅家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然是看遍了世间繁华,可奈何朝堂风大,求不得荣光是意料之中,可求不得安稳,却令人心灰意冷。
老侯爷步步退,只为打消君主疑虑,老头丧子屈尊,傅家如遭灭顶之灾。可傅九阖继父兄衣钵,承国之帅印,从来不求别的,只求能凭一己之力为父兄报仇,在大瑛儿郎洒热血的地方为前仆后继的将士们立个碑。
他从未动过歪心思,可又怕颖川忌惮,因而六年未归家。他生在颖川繁华里,如今却只能凭靠在边陲城墙上眺望故土,间隔在其中的不是山川大河,而是浅薄的君臣之谊。
“大帅,”士兵单膝跪地,“姜统领回来了。”
傅九阖点头示意,看到姜延正往这边走着,他搓了搓手,发觉今晚这风吹得可真带劲。
姜延行过礼,说:“大帅,属下带人偷潜进刘府,发现刘府上下已空无一人,属下已经派人去各处搜寻了。不过在刘红卫的书房中,属下发现了这个。
他递上一册账本,账本很是陈旧,封皮上都起了霉,泛着一股潮臭味。
“这账本上记录了刘府的开支,这六年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数额巨大的银子不知所踪。属下顺藤摸瓜找到了原先在刘府做账房先生的老师傅,”姜延抬起手,“把人带上来。”
老师傅被摔在雪地上,骨头咯咯响,傅九阖蹲下,搓了一把雪,问:“老伯,辛苦跑这边陲营一趟,只要你把刘府的账目一笔一笔讲清楚,本帅就差人送你回家,让你过个好年。"
老伯发已全白,身形枯槁,面上的沟壑纹路比树桩上的年轮还要密,他咳嗽了几声,摇着头沙哑道:“不……不成,一笔一笔定是说不清的,刘府的账房先生不只草民一个。”
“不止你一个?”顾百川问,“那刘府上下都走光了,为何就剩下你一个?”
“草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提前告了假,谁知那……那蛮子……”
多半是刘红卫走的急,忘记了这还落了一个半身入土的。也或许就是因为老人家要落叶归根,身子孱弱,估计不能在蛮人刀下求生,留着也无用。
傅九阖抓起一把雪:“刘红卫每月都要从税赋中划出三千两银子,你可知道这笔银子的去处?”
老伯想了想,说:“不晓得,不过刘大人经常会和顺天巡抚府丞陆大人书信来往,他识得的字不多,有时便会托草民代笔。”
一个地方府衙竟能和顺天巡抚府丞有交情,除非陆常兴和傅九阖一样,是个混账。
顾百川:“那你可知他们都来往了些什么?”
老伯细细回忆,皱眉道:“零星记得几个字,蜀地,山匪,银子……嗯……就这么多了。”
傅九阖沉默着点点头,他手撑着膝头,蹲了好一会,等手里的雪化成了水,指尖留着些泥巴,他才长叹一声起身,对姜延说:“把老伯小心送回去,再给些干粮和水。”
姜延:“大帅,几日前拘着的那些人……”
傅九阖目无波澜:“里面难免有奸细,全杀了。”
姜延走后,顾百川才说:“这事,你不好办。”
陆常兴有鬼,想要办他就要跨到蜀地。蜀地紧挨着西北,两地之间就隔着座朵甘山,先不说地域之别,就按傅九阖与陆常兴两人之间不来不往的关系来说,傅九阖实在不应该多管闲事。
可这事危及国运,蛮子这次突袭的是西门郡,下次可能就是东湖郡,傅九阖能守得住一次,那是因为提前窥得了先机,蛰伏于谢安居等着大鱼上钩。可他不能次次这般小心谨慎,所谓百密一疏,暗箭难防。
“不好办就不办了呗,”他挺直了腰,在顾百川面前转了转胯骨,似是要展现自己的无边风韵,他眨着眼,眼里露着坏心思,脸上却带着笑说:“你替我向朝廷写道折子,最好把此战写的惨一点,就说我断了胳膊断了腿,差点为国捐躯,其余的事就别提了。"
顾百川假情假意地笑笑:“直接把你写死不是更好。”
傅九阖故意含羞刮了刮顾百川的鼻子:“这不是怕你舍不得嘛。”
“滚!”顾百川后退一步就要作势踹他,“傅殊闲,你个不要脸的畜牲!”
沈初六醒来时已是翌日破晓,雪下了一夜,这会有些歇气的意思。帐里暖炉烧的旺,热的他起了一身薄汗,此刻更是口干舌燥,舌头活像是皲裂的麦田。
他在昏暗中瞧见了床头案几上搁着一盏茶,便撑着腰从被褥里滑了出来。
可那盏茶离他太远,任凭他怎么勾手都够不到,沈初六不禁有些恼,他耐着性子一鼓作气,也没能将茶盏往自己身边挪动半分,反倒不慎将茶盏推了下去。
茶盏碎在了氍毹上,茶水泼了躺在床边打地铺的傅九阖一脸。
他似弹簧一般直起身,带着些幽怨的眼神盯着此刻正想逃窜的小美人
傅九阖抹把脸:“好在本帅没有把夜壶放在桌上的习惯。"
沈初六:“……”
“想喝水怎么不叫我?”傅大帅一跃而起,将地上的碎瓷用脚拨到了一处,抬首瞧了瞧面目呆滞的沈初六,问:“怎么不说话?”
沈初六后知后觉,掩着半边脸道:“吓死了。”
“吓死了?”傅九阖提壶给他倒了杯水,“你怕鬼?”
沈初六伸手接过,把水喝完了才用袖口揩了揩嘴角,又自然而然地还给傅九阖,说:“谁地底下还没几个亲戚啊。”
傅九阖顺势坐在榻边,皎皎月光从帐缝偷偷溜出,蔓延至沈初六的胸口,傅九阖盯着那抹柔色看了许久,才问:“那日你怎么不跑?”
沈初六:“我为何要跑?”
“你可以趁乱离开西北,到了蜀地,自然有机会回颖川。”
昏暗中,沈初六轻叹一气,无所顾忌地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傅九阖觉得有趣,笑问:“这世上还有不想回家的人?”
沈初六盯着他,似乎也将这句话用在了他身上。傅九阖浅嗤一声,从容一笑:“我早已把边陲认作是故土,这就是我家。”
“你倒是钟情。”沈初六勾头看着地面,想笑,却最终没能笑出来。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眼里溢出的悲恸与这夜色格外相衬,再暗一点,他就要把这漫漫黑夜都融进眼中了。
他说:“不像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才能四海为家。”傅九阖叠腿靠在床檐上,他被一盏茶彻底泼散了睡意,此刻是睡不着了。沈初六昏了一天一夜,此刻也躺的腰酸背痛,两个人皆无睡意,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那日救我一命,就当报恩了。”
沈初六侧过脸,说:“你命硬,死不了。”
“要不能带兵打仗呢,”傅九阖苦涩一笑,“这位置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
沈初六听着他说。雪又不知何时下了起来,帐外巡防军清脆的步伐掩住了两人的谈话声。细碎的月光被萤火连成帛带,悄无声息流进了夜幕。昏暗中,沈初六靠着墙,无比认真听着傅九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以极致温柔的目光投以月下最舒朗的笑容,在那诚挚的纯粹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