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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陨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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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瑜此刻看温永蔺,发现阁老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怒自威,端庄肃穆的一朝首辅,他话音颤动,声色喑哑,眉目早已在岁月的洗涤中垂落。像是盘旋在海底沉眠的巨龙,收敛锋芒时,便默默与海底相融,像是从未翻腾澎湃过。
“经此一战,百废待兴,朝中中枢有这些人在,必能替陛下分忧。”温永蔺有些许喘不上气,他歇了歇,继续说:“永安侯年轻,有血性,陛下定要看在将军府老侯爷的面子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边的陆宁南,蒋一磬擅长防守,若有战事,这两位不适合放在前线,西北的周平济不逊色于永安侯,陛下可提拔他,既不伤老将之忠心,又能提点永安侯收敛锋芒。”
余清端来了清水,温永蔺摆手避开:“蜀州陆常兴一案,便是给陛下的警告,朝廷外派的五品以上官员,必须要经都察院考评三年,三年内考评合格者才有资格外派擢升。四郡,四郡不必再分郡府而立了,如今边陲未稳,一致对外才是当务之急,老臣觉得可以设立州府,将四郡统辖,改名泉州,泉州的主事人不从颖川选,要找个熟知当地民情的父母官上任。”
“还有,还有……”
温永蔺咳得说不出话,他抵着拳头,脸和脖子憋红了一片,透过驼色的皮肤映出来,显得越发令人担忧。
凌子瑜亲手递上热茶,是胡子江给他沏的那一杯,温永蔺不好推拒,喝完才说:“还有,太子本心不坏,他之所以要做那些事,都是为了宁王殿下,老臣知道,不能因为区区一言就无视那些无辜失节丧命的姑娘,老臣不为太子洗脱罪名,但求陛下手下留情保他一命,如今明王叛国,死罪难逃,宁王失踪,下落不明,季家血脉也就在他一人身上,季家人可以不做皇帝,但不能失了根,为了先帝,就当陛下可怜老臣,留他一命吧。”
温永蔺说着就要跪,凌子瑜哪敢让他如此,他去扶时,温永蔺已从四轮车上滑下。
凌子瑜搀着他,才发觉温永蔺的身子格外冰凉,他不敢再探,心中已有定数,将毛毯往上拽了拽。
“陛下,老臣曾许诺先帝,要守好季家的江山,”温永蔺眼底含泪,像是枯井回了甘泉,“可是老臣觉得,不是谁守江山,而是江山要谁守,这世间最多的便是庸臣,百年难遇是明君,可老臣在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孝明帝的身影,那一刻,老臣便知道,陛下,是大瑛的真龙天子。”
失语中,温永蔺竟抚上了凌子瑜的手,那不是阁老的手,那是一个平凡长辈的手。
“当年,咳咳,当年孝明帝驾崩前就是这般抚摸着老臣的手,他将这天下和太子一同托付给了老臣,他要老臣不要嫌弃太子愚笨。”
话音在逐渐变小,但谁也不想在意。
“先帝猝然长逝,但也在崩前召老臣一叙,只是天不遂人愿,老臣终是没见到先帝最后一面。陛下,如今,老臣走不动了,往后的日子自会有贤者辅佐明君,老臣不问功名,只望陛下不忘本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泪水顺着枯皱的面颊流淌,温永蔺说:“老臣想谈的,都谈完了。”
凌子瑜鼻子酸涩,顶在面具后的那张脸早已没了坦荡,他紧握着温永蔺的手,想要阁老再留一留。
“阁老,再——”
“陛下,前路还长呢,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带着大瑛,走吧,走到……走到那光明磊落的青史里……去看一看,看一看……”
枯皱的手轻飘飘落在凌子瑜掌心,像是落叶归了根。
余清不顾凌子瑜,面带伤色朝阁老的尸身跪地垂拜,久久不起身。
三朝元老,朝中肱骨,文臣风向,就这样在沉寂中落寞了。
德高望重者匆匆陨落时,谁又记得那个曾经连中三元,举世登科的少年郎。少年郎站在夕阳下,望着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眉眼含笑,缓缓提袍慢跑着下阶。
“先生,”凌子瑜拜下,“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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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蜀州时,沈叔云不慎打碎了茶盏。傅九阖伸手抚上他的肩,让沉双唤人收拾了碎片。
“温永蔺是一代忠君之士,葬礼应按皇亲贵胄的规制来,余清也要封,若是拖得久,恐生枝节。”
沈叔云在后劲中点点头:“凌子瑜懂得这些。”
“怎么了?”傅九阖捏着他的手腕,像珠玉一般攥在手心中。
“遗憾罢了,没能与阁老做几日君臣。”
“是了,自你登基以来,多半时候是在我这,”傅九阖眸色微凛,“但朝中失了笔向,余清又那般年轻,若是镇不住那群老狐狸又该如何?况且,这是太后插手前朝的好时机,她苦心经营,将你推向这个位置,可不是只想安享晚年的。”
沈叔云头痛,他闭眼捏了捏眉心说:“她到底是我的舅母,于我有恩,只要她不过分,在前朝怎样动作我都可以不闻不问。”
傅九阖单指敲敲桌案:“但总要制衡。”
“嗯,”沈叔云说:“让许印回去吧。”
许印一回去,就算太后想招兵买马,也得看群臣敢不敢,锦衣卫的刀就悬在脖子上,考评也掐得紧,太后能保的了一人,但却保不了一群人。
傅九阖没再说话,他晚上要同周平济他们一起商量西北边陲通关西七部直道的问题。这几日大家都蠢蠢欲动,北蛮此次都打到家门口了,众怒难消,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股劲,就凭着这股劲要一口气捅了东察合台。
备战一但后延,士气跌落,便会夜长多梦。
这几日,傅九阖抽空就教沈叔云骑马,他们在蜀州的跑马场疾驰过,在三山的马道上漫行。沈叔云给赤卢身前缀了个铜铃铛,铃铛响起,空灵幽远,像是有个坏人在贴着傅九阖耳语,让他跑慢点,再跑快点。
他们依偎在一起,体温在夜色下相融,对彼此的味道和习性都了如指掌。傅九阖在这细腻的温热中逐渐找到了耽溺于情爱的快乐,他依赖沈叔云,他需要沈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