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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玺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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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年面上的笑意倏然消逝,他盯着那孝布一动不动,直到双眼酸涩,直到双目失焦。
“谁……谁……”
糖葫芦铺子的老板递来了四串包好的糖葫芦,姜年哪还顾得上去拿,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应激的狸花猫,哪怕是轻轻戳一下都会削弱神经。
傅九阖顺手接过来,淡然地说:“少君,他不在了。”
姜年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失踪已久的兔太白。他和李木孑曾经一起为了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做窝,给它喂食,带它散步。
军营里时间紧迫,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姜延待他严厉,傅九阖与顾百川常常忙得顾不上他,只有李木孑,即使在百忙之中也能同他玩笑调侃。李木孑不善言辞,他做的总比说的多,对自己人,尤其是对比他小的人更是有足够的耐心,这让姜年可以在李木孑面前撒欢地耍赖。
他从未想过哥哥们有一天会离开他。
西北大营就像一堵墙,哥哥们都有三头六臂,每一次出征,他们都能乘昼风而去,踏晚霞而归,马过草野,吹来的风告诉他谁也不会离开谁。
“孑哥他……”姜年一揩眼泪,“你们……”
“安葬了,在北崖上的树林里,风吹不走他。”傅九阖知道他要问什么,“完完整整的,就算轮回,也能投到富贵人家里,不用再嚼着沙子度日,还能娶到心仪的女子,儿孙满堂。”
姜年胸闷得紧,他明明呼吸通畅,却像是被装进了密封的袋子里,用蜡油封闭了口鼻。
“大军凯旋,主部队都在二十里之外的官道上,多亏赤卢跑得快才甩得开他们,”傅九阖挤出个笑来,“让你跟着陛下,怎么一个人跑这来消遣?”
姜年笑不出来,他在哽咽中清清嗓子,猛得抬高了声音:“大帅得快点去理事堂,刘掌印昨日同我说,今日庆王多半来者不善,要联合朝臣强逼陛下退位让贤!”
傅九阖闻言毛骨悚然。
沉双取来了国玺,那是一个金丝檀木的镂花方盒,金身锁扣上镶着枚温润的和田玉,四角分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他双手持方盒立于蒲澜身侧,按规矩,皇帝登基应由首辅持国玺诏天下,但眼下首辅之位空缺,几位次辅中只有蒲澜年长,也能担得起此大任。
蒲澜开盒时连指尖都在颤,金锁扣轻启,当他瞧见那樽玉玺时,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这点不自在稍纵即逝,却落下了后顾之忧,直到他亲身置国玺于朝臣面前时,余清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沈叔云没说假话,这国玺当真不完整。
大瑛的国玺分为玺基,玺身和玺钮三部分,自大瑛之前,历朝历代的国玺都是浑然一体的。自从前朝庆帝在古战场南田亲迎战神柏沧舟凯旋后,国玺便一分为二,玺基与玺身不分彼此,而玺钮却可自由拆卸,玉玺由中书府管理,而玺钮可以由皇帝自持,也可以交由忠贞之臣托之。
李章潭跪地:“陛下可知玺钮何在?”
沈叔云眼里平静得似是漾着一泓清泉:“知道。”
知道……然后呢?就一个简而言之的知道?
见陛下没有了后文,李章潭又乘胜追击:“陛下,这国玺若是没有玺钮,便不算完整。”
“朕知道,还不用你来提醒,”沈叔云顿了顿,“玺钮不在朕这里。”
一时间堂上落针可闻,但随即就覆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这回连余清也没忍住瞪大了眼睛,蒲澜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玺钮也似虎符,持虎符者可发号施令,集天下之兵。这天下的兵马大帅只有永安侯傅九阖一人,傅九阖不常回都,与这位新帝陛下前前后后也不曾见过几面,傅九阖更是独掌着西北大营,若将玺钮轻易交与他就似如虎添翼,这天下于他便再无掣肘。
倘若沈叔云有脑子,也断然不会将玺钮交于傅九阖手中。
但若他执意咬定是将玺钮给了傅九阖,傅九阖若是再不愿回都,那可就是陷入了无所证的死局,总不能去西北把大帅给强行绑来对证。
“可是在永安——”
“大胆!”余清警告地扫他一眼,“你胆敢揣测圣意。”
“臣不敢,”李章潭低下头,“臣还是坚持己见,若无玺钮,此玉玺便并不完整,陛下执政的理由便也不完整。”
季子路在心里默默感慨,这种是非之地以后还是少来,人人心里都揣着把算盘,成日提着脑袋设防。果然,一国之君不简单,君之人臣更不简单。
但如果上朝来只是为了一览秀色倒也不虚此行,有时候俗色美人看花了眼,寻遍天下也瞧不见翩翩之姿,或许希世美人不是不可多得,而是在看不见的云端之上瑀瑀独行。
即使李章潭直言不讳沈叔云也不恼,他垂下撑着侧鬓的手,转而搭在扶手上,睥睨着阶下朝臣。
当年,就是这样,在一句又一句的推诿间,让傅九阖对颖川大失所望,西北之行一去不返。
这些人聚在一处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为国为民,或是坐而论道只在一念之间。
于黎元而言是为不利。
“朕——”
“陛下,”刘宜城缓了口气,“永安侯……来了。”
他用了“来了”,而不是“求见”。胡子江听着奇怪,但自知掌印不会出错,便也不再深究。
沈叔云扣在扶手上的手骤然一颤,他坐直了身子,双目直勾勾盯着门外的光晕。
他听错了么?是他听错了么?
年轻的皇帝此刻心乱如麻,他手心逐渐浸出了汗,在扶手上落下了湿润的手印。
“各位拿国玺一介玩物来衡量万世之君,依本侯看就是受季氏蒙恩蒙昏了头,要不都往外站一站,吹吹风清醒清醒!”
傅九阖腰间空空,他的瞳清搁在了刘宜城手中,此刻结实的臂膀衬得腰线匀称,墨色便服显得他愈发高大挺拔,脚下的身影已经拖到了九龙阶上,难掩的意气同盈盈日光一起淋得众臣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