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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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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师父修偶师一途已有两千三百五十九年,经年累月,度化的怨煞不计其数,修为也颇为高深。
按照偶师命途,本不应该那么快就老去,只因某一次度化怨煞时出了差错,经脉逆行,被怨煞反噬,白师父那时仗着自己修为深厚,等着伤自己愈合。
却没想到,就因为那一次彻底伤了底子。等再次碰到怨煞,捏诀行功时,青黑的发丝化作了花白,手脚虚软,气血翻涌,喉间血腥气弥漫,这时白师父才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来。
她差点与怨煞同归于尽。但好在她经验老道,强撑着完成了度化。
这之后她才模模糊糊觉得自己要找个传人了。
可偶师一脉,不仅看天赋,也是要看缘分的。白师父觉着偶师一脉不能断在自己手上,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对付着传承下去,就去找了自己的好友算了一卦。
于是,她因为那一卦等了两百年。
两百年后,她终于在一家客栈里碰到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天赋极好,就是不大知人事。白师父只能慢慢教他。
可也教不了多少了。
白师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便挑了最为精简的教给他。
只这些,就耗费了她剩下的大部分的心力。白师父不放心小狐狸,她还没来得及教他别的,人世中的善恶难辨,纠葛的抉择,还有很多很多。
就像那个堵在门前撒泼的无赖,她挡在他身前本想教他的,却在一瞬间,再无力开口。
混沌、黑暗、疼痛常围绕在她身边,无常她都见了好几次,每每想跟着无常走的时候,始终无法放下。
白师父甚至有些后悔,一时的心软导致了根基损伤,一时的不在意导致了反噬。她本可以慢慢教小狐狸的。
这段师徒缘分本来可以有很多很多年的……
小狐狸这么纯粹,还没来得及教他啊,他以后被欺负了怎么办……
许是无常见她执念太深,怕她也生了怨,便答应她一件事情。
用此生所修功德作为交换,白师父知道了小狐狸的以后——
她死以后,小狐狸因为无赖一事心生别念,做了名江洋大盗。因她教过他惩善除恶,江洋大盗是位劫富济贫的盗贼。
可这些已经背离偶师一途了。
劫富济贫放在寻常人身上,不失为一种侠义,可放在偶师身上,那就是阻碍修行的因果。
偶师修化众生的怨煞,行走于阴阳两道间,阳间的因果太多便是牵累,久而久之会成负累。
而白安远因为这些负累,逐渐生了执念。他困于其中,始终走不出来。
修为阻塞,最终落得跟她一个下场。
知道了这件事后的白师父自然更加不甘心了。
她挣扎着睁开了眼,见到了白安远最后一面。
得无常相助,她用余下功德与修为在白安远内府中放下了一颗种子,是她最后能教给白安远的东西。
在合适的契机到来之前,种子会沉睡在他的识海里。若白安远仍旧走上了不归路,种子或许能代她最后尽一些作为师父的责任。
——
无赖离去几天后,叶汀跟在白安远身旁,看着他为了师父的事偷偷抹眼泪。
熬药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忽然就泛了泪花;干活累了坐下看书,看着看着睡着时,脸上忽地就会滑过一道泪痕。
白安远醒来时,眼睛通红,像是不在意,又像是习以为常的擦着眼泪。
买药,熬药,喂药,药撒了又给师父擦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和被褥。
天晴了就带着沉睡的师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三日一运功,帮师父调息。
每七日会出门一次买药,偶尔会带些糕点零嘴回来,又默默地自己吃完。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
白安远又一次出门买药了。这日天气晴好,白师父被他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叶汀没有跟过去,而是陪着白师父一起晒。
却不想天忽然起了大风,顷刻间乌云蔽日,天色暗沉,几道雷劈下来之后,大雨跟泼水似的倾倒下来。
白师父到没有被淋湿,白安远走前为她设了结界。
只是这院内来了不速之客。
竹屋四周本被设了结界的,被那几道雷劈了个干净。
而那不速之客趁着此时进了院内,拿斧子劈向了白师父。
叶汀拿着剑就挡了过去,剑伸过去的同时,他才想起来,这是白安远的记忆,是虚幻的,他碰不到。
下一刻,剑和斧子却碰到了一起。
铮——叶汀大力一挑,斧子飞了出去。
紧接着,壮汉也被踹了出去,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死物。
而白师父的额心闪着一层浅浅的光晕,光晕笼着白师父全身,一呼一吸,便凝实一点,随之而变的是白师父本身。
她的头发一点点地变黑,皱纹随着光晕慢慢展平,肌肤变得光滑起来,灰白的面相也逐渐变得红润——跟返老还童似的。
白师父一点一点蜕变成了一个大美人。
光晕凝实成点后,唰地一闪便消失了,紧接着睫毛一颤,白师父睁开了双眼,里面是白安远最为熟悉的温柔有力的目光。
叶汀看愣了,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师……师父?”
白师父微微歪了歪头,疑惑说:“你是在叫我?”
叶汀迟钝一下,听到这话反应过来,语速飞快地说:“啊……是,不对、晚辈不是您的弟子白安远…我叫您是因为…不不不对…我不是在叫您,啊还是不对……我是在叫您……”
就在叶汀慌乱地解释的时候,白师父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俯身,捏了捏他的脸颊,仿佛懂了他要说什么:“没关系,你就跟着安远那么叫吧。”
叶汀松了口气,与白师父对视,仰着头问道:“您知道晚辈和安远什么关系?”
问完感觉不太对劲,他茫然地看着俯身低头的白师父,他身高八尺,已然算是高个子了,白师父居然需要俯身,这未免有点太高了吧?
白师父有意无意扫过那一根又红又粗的因果线,唇边挑起一抹浅淡的微笑说:“此处是安远识海,寻常人进不来。”
她极为挑剔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五官端正,眉眼间自带一股纯然正气,身上还穿着老友门派的道袍……看着还算乖巧顺眼。
乖巧顺眼的少年哦了一声,问道:“白师父,您为何能看到晚辈?”
白师父眼神一暗,掐了把他的腮帮子后松了手,背过身去,隔着一层淡淡的结界,望着竹院四周倾盆而下的大雨。
叶汀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被乌云和大雨裹挟着的小院,雷光照亮了他的脸,一晃而过,轰隆!震怒的雷声像是要砸碎整个小院。
须臾之间,他知道了答案,轻声说道:“您是为了安远来的。”
“嗯。”白师父背过手,语气肃然。“多年前……我走的时候留了一手,算是帮他解决修行路上的一个坎儿吧。”
白师父把事情的因果都告诉了他。叶汀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曾进他的内府识海,您留的这最后一手也是无用之功?”
白师父颔首:“当时我只剩最后一口气,只能这么做。”
叶汀了然:“您需要晚辈做些什么?”
白师父笑道:“把这片天变晴吧。”
“当年我在这瓢泼大雨中死去,说上的寥寥数语怕是让他想了许多年,这次呢,我想说得多点,教教这小狐狸崽子再走。”
叶汀没有立即回答她,盯着她的后脑勺不说话,知道白师父转过身来问:“怎么不说话?应我一声?”
叶汀对上她的眼睛,闪过的雷光将他的眼底照得阴暗一片,白师父看他,却觉得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无比,就像能看穿一切。
他闷闷地应了声,问道:“这片天变晴以后,您是不是会彻底消失?”
白师父没说话。
他又补了一句:“魂飞魄散?”
良久,白师父郁闷地掐了他的脸颊一下:“你怎么跟你师门那群练剑的一个衰样?”
叶汀答道:“晚辈也是练剑的。”
“……难怪。”白师父无语道。
她的手指无意中拂过那条连着小狐狸崽子的红线,眼神突然变得阴暗诡谲:“你要是敢告诉小狐狸什么,我即便是化了灰,我特么也要爬回来弄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叶汀毫不畏惧,耿直说:“那样的话狐狸会不会更喜欢我?”
白师父:“……”
叶汀觉得她不懂这个更字的意思,便解释说:“在他内府时,他就说过很喜欢我。”
白师父:“……”
——
白安远买了药,刚出药堂的大门,就被雨幕给拦了回来。
药堂里研磨药粉的小药童松了石碾往外张望一眼,看到那个很有钱的大哥哥非常着急地站在檐下,想走却走不掉的样子。他啪塔啪塔跑到内堂,不多时就出来了。
出来时,手里还抱着一把跟他人差不多高的伞。
小药童扯了扯白安远的衣角,仰头说:“客人,伞。”
白安远低头看了眼小药童,犹豫地接过伞,没有立即离开。
小药童以为他是因为雨太大怕淋湿了药而不敢离开,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胸脯:“客人您放心,我拿的伞是药堂最大的,除了鞋,你的身上不会沾上一点水!”
白安远没说话,把药塞进了袖子里,学着白师父一样摸了摸小药童的脑袋,眉宇间露出一股忧虑来。
小药童常常在爷爷脸上看到这种忧虑,并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这位大哥哥经常来买药堂里最贵的药,每次来脸上不见笑容却也不见愁容,这一次却非常罕见的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小药童还想说什么,背上却被推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朝向了药堂里。
他听到大哥哥说:“进去吧,等下药没磨完,你爷爷又该训你了。”
小药童往里走了几步,再回头时,那个大哥哥撑开伞走进了雨里,一步一步,有些慢,一点都没有刚刚被拦在雨幕前的着急样。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直接将白安远的身影淹没,变成了一抹模糊的色彩。
白安远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他站在小院门前收了那把很大的伞,任由雨落在他身上。
雨滴打在他身上,他却没有沾上一点水渍,连鞋都没湿上几分。
他会避水诀,完全用不上这把伞,可他还是撑着伞走了回来。
站在竹院前,白安远一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眼中浮着漠然的情绪,手捏着袖子里的那袋新买回来的药,对着门,像是在面壁思过一般,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抬起手,去推那扇才修好不久门,手不自觉地发抖。
门后有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似乎知道,似乎又不知道。
心底预见了一种最为惨然的结局,却不得不面对。
漠然之下掩藏的是深深的恐惧与不甘愿。
白安远其实回来迟了,跟当年一样。
他的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混着雨腥的血味。
推开吧,不然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他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如此想着,白安远定了定发抖的手,决然地推开了门。
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她说的话——
“安远,你既已懂得偶师修行之道,亦懂人间钱物交易,为何还要行那窃盗之事?”
因为你病了,我没有钱给你买药。我想给你买最好的药,所以要有很多很多的钱。
我知道盗窃不对,可是我帮他们干活得来的钱财,全被他们给抢走了。
一分都没剩,我连最差的药都买不起。
“安远,师父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做窃人钱财的事了,那会损害……”
那不是他们的钱。我拿回来的是属于自己的钱……师父,那之后就没有了……也不需要了。
白安远闭了眼,连避水诀也不掐了,走进了雨里。
那个他非常熟悉的位置。
他慢慢蹲下,依着记忆里的那样,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椅子上人的脸。
轻声唤道:“师父,我回来了。”
然而却被一道不容置喙的力量拉了过去,白安远惊愕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冲他笑。
他被这个少年用力地抱住了,属于人的体温通过拥抱传到了他的身上。
少年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憨傻起来:“嘿嘿狐狸,你叫错啦。”
少年冲着他身后挑了挑眉,洋洋得意地说:“前辈,我就说他喜欢我,你看他一回来就对我投怀送抱的。”
白师父:“……”
白安远:“……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