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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担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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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啦?”
吉叔还在休养,院子里,吉婶来回好几趟,终于把两个孩子盼了回来。
两人的东西差不多,就显得殷言新特别吃力,见状吉婶赶忙上前,想分点东西过来——
“干妈您别碰,我身上脏!”
殷言新慌忙后退,连东西也不肯放地上,只问:
“您家还有酒精吗?”
殷家的门关着,先回自己家就意味着接触门把桌椅,再者家里的那瓶酒精只有自己平时偶尔用用,放的时间太久包装都掉了一半,也顶不上这种要紧的时候。
“这是去哪儿了?”
吉婶伸出去的手没着落,随即借着门口透出来的灯光打量两人,可她也没见到什么不得了的脏污,
“我瞧着挺干净啊?”
“大姨,您还是去拿吧!”
江予舟也拎着袋子,跟殷言新两个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屋的意思。
“这孩子!”
于是吉婶拗不过两人同气连枝,只好回屋把剩了半瓶的酒精拿出来,顺手拿了些瓶口大小的棉球。
“这怎么擦?难不成全身抹一遍吗?”
她拿棉球在他们面前比划,自己也哭笑不得——这玩意儿单擦手都嫌费劲儿。
“那就擦擦袋子和手吧,”
这话殷言新听进去了,因此他退而求其次,指着院子里的水槽道:
“我们俩在外面儿洗了手再进去。”
他将袋子放在身前的脚下,捏着手指接过吉婶递来的酒精和棉球,浸湿了分一半给江予舟,才蹲下来细细擦拭袋子的表面、手心手背、衣袖领口——
连个褶皱也不肯放过。
“突然这么讲究?”
吉婶知道平时殷言新就细致,掉在地上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要用的就拿纸巾擦上几遍——但他今天真是讲究到家了,
“差不多就行了啊,外边儿冷,等下冻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殷言新接水的手抖了一下。
“知道冷了吧,”
吉婶另一只脚还没踏进屋里,见殷言新缩着手的模样就皱起眉,
“快进来洗,这都擦过酒精了!”
“没事儿,我冲两下马上进来!”
城市里的风在临近七点的院子里回旋,殷言新嗅了嗅,那冷峻的空气就长驱直入,刺穿了毫无准备的鼻腔,
“您快看看锅里的菜吧,我怎么闻着一股焦了的味道?”
“哟真是!”
吉婶终于回屋了。
厨房里传出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响,院子外头却安静下来。
“洗好了么,”
天这么冷,连江予舟的手也洗成粉红色的地瓜,他用力握成拳,勉强攥了些温度回来,就拦下还洗个不停的殷言新,
“快进门吧?”
这人洗完手还不算,就这么用冰碴子搓脸,冻得手都哆嗦着蜷缩起来,五官乱飞还不肯罢休。
江予舟直接把水龙头给关了。
没了冰刀扎手,殷言新冷静下来,边抖边犹豫,就怕进去了传染给吉叔,他上一趟的病可都还没好全——
“不然我先回去洗个澡?”
于是殷言新趑趄不前,半晌也没琢磨出十全十美的办法。
江予舟倒还没有那么悲观,毕竟冬日里感冒的人也不少——但热水能安抚一个人的困顿疲累和无止尽的臆想。
“那一起去。”
他点点头,脱了外套反包过来塞给殷言新,接着进门去拿自己的毛巾衣服。
“姨,我们洗个澡就回来。”
吉婶摇摇头表示无奈,正巧吉叔从卧室里出来,躺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风就好像无处不在,钻得人心里空荡荡。
“怎么了?”
吉叔拢起衣服问:
“予舟拿着衣服去哪儿?”
“言新回来就非要消毒,”
锅里的最后一道是炒青菜,水和油的相互作用达到高潮,吉婶上半身后退,提高的音量加入二重奏,听起来喜庆的很。
“也没说碰上什么不干净的,消了半天的毒还不够,这不两兄弟就跑去洗澡了——你别站门口,那里风大!”
“予舟跟言新一起,”
闻言吉叔十分听话地退回来,顺便掩上了门,抚上吉婶的圆肩膀轻捏两下,
“倒比以前爱干净多了。”
“是啊——他小时候就爱在田里把自己滚成个泥团儿,念多少次都不听!”
吉婶的手不得空,就把温柔的眼神分给丈夫,吉叔点点头,忍不住感慨:
“一晃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站着没事儿做?”
夫妻俩心有灵犀,吉叔说完沉默不语,吉婶就塞了筷子进吉叔手里,将人从无端的惆怅中拉出来,
“快帮我尝尝咸淡!”
同样只有两个人的客厅里,殷言新抱着江予舟的外套,示意他先去。
“你先洗吧,洗完我好收拾。”
换了鞋,殷言新就站在客厅通往卧室的过道里,一张脸红里泛白,江予舟开口欲言又止,又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
“我很快就出来!”
“你洗干净一点儿!”
这会儿殷言新已经冻得不大灵活,他僵着脑袋反应了几秒,这才想起来叮嘱。
隔着磨砂玻璃门,隐约透出里面的人脱衣服的动作,闻言那个掰着衣服的手臂停顿稍许,紧接着更加快了,
“知道了!”
里面的人开始洗澡,外面的殷言新就把外套脱了,连同江予舟的一并扔进洗衣机,将时间调到最长,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坐下,只好留一身灰色内衣在客厅里蹀躞,闲得没事儿又钻进厨房洗了半天的手。冲过冷水的双手氤氲,仿佛单链微生物在持续蒸发。
“我好了!”
磨蹭的时间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江予舟边擦头发边打开门,就见到殷言新跟条纸片儿似的晃来晃去,
“不冷吗?”
安京的冬天室内供暖,穿一件衣服倒也不至于很冷,但恍惚间江予舟以为眼前还是那个弱柳扶风的殷言新。
也许是那双手红得不成样子。
说着江予舟就要去抓,却被殷言新闪身一躲,眼下只有他自己还脏着,
“我还没洗呢——进去就不冷了!”
砰的一声。
两人互换了位置,江予舟没在凳子上找到自己的衣服,于是循着声音来到厨房隔壁的洗衣间。
视线穿越半透明的盖子,他俩的衣服在里面交缠纠扯,最后紧紧卷在一起。
“你在外面吗?”
“怎么了!?”
江予舟身体比脑子快,闻声立马走回卫生间门外,抓住圆圆的把手。
“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如果——”
水还在淅淅沥沥地流,殷言新的声音打上了肥皂,隔着水雾,此刻有股淡淡的香气喷洒而出。
“算了,没什么。”
江予舟没吭声。
殷言新站在花洒下,从天而降的热水将身上的泡沫都冲干净。他抹了抹脸上的水,话说一半咽回去的是他殷言新,但江予舟没给回应,他又挺落寞的。
“你相信我吗?”
忽然江予舟再次开口。
“嗯?”
发梢随着转动甩了殷言新一脸的水,他眨眨眼睛,一时没听明白。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个来自楚城,尚未命名的病毒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只是一些消息,一些推测,就已经让殷言新惶惶不可终日。
恐慌如斯,上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殷言新想,大概就是那次他躺在村卫生站简陋的急诊床上,意识迷离间被医生团团围住的时候吧——
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但就是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一直觉得我的运气还不错,虽然这么说有遭雷劈的嫌疑——”
刚洗过澡的身体很暖和,几个小时前的霉运顺着下水管道流进市政系统净化一空,江予舟指尖却仍留着微凉的记忆。
它来自殷言新的身体,这个人现在正在里面冲着热水澡——但江予舟心里知道,殷言新依旧需要他的温度。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子里曾经爆发过一次大流感,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们那个小村庄还上了新闻——”
记忆回到遥远的过去,彼时江予舟还体会不到死亡的意义。
他只知道每天都有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抬着盖白布的担架从他家门口经过。
路上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去掀开那张布。底下躺着的也许是江予舟认识的,也许是他从未谋过面的。但无论从前是否相识,今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大家乡里乡亲,平时没事儿都要聊会儿天,几乎就没有不传染的——”
故事说到一半,里面的人关了水龙头,突然插了进来,
“你就是那个没被传染的?”
“对,”
江予舟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轻松一些,但他还是做不到,
“所以言新——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我的运气也在你身边。”
这样的话以往江予舟曾说过很多,字里行间的暧昧难以界定,从他这张沉稳的嘴里冒出来,又在没人注意的词尾夹带一点私心。
他以为殷言新听不懂,但第一次殷言新就察觉到了。
他忘了敏感的人最会揣摩人心,虽然他们平时不屑于对别人过分关注。可一旦用了心,也许这辈子就都放不下了。
“嗯。”
过了很久,安静的卫生间里才传出一声极轻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