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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起龃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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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周,刘镜朗忍不住又去找他,因为这天他们并没有约好下棋或是打球,颜廷榘一见到他,脱口就问:“有什么事儿吗?”
这话让刘镜朗心里凉一截,原以为彼此都很熟了,哪知道还是锅夹生的饭,不管前几天分别时多熟络,今天再见又像两个陌生人那样疏远客套,往日的热络和情份总不能叠加,于是又得从头加热,弄得自己像神话里那个每天不停滚石头的傻子。
颜廷榘立即看出来他的不满,奇怪道:“生气了?”
刘镜朗道:“我就受不了你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他想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是乐呵呵的,好不好都在脸上,这家伙脸上却好比挂了百叶窗,什么都不容易看出来。
颜廷榘笑道:“我又不是唱戏的,非得把什么都挂脸上吗?”
刘镜朗道:“可是你不仅不挂,还不爱说,害得我每次都要猜,这人是怎么了?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他自己的气?”
他一边说,一边更生自己的气,心想:“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颜廷榘的情绪这么在乎?”
刘镜朗这里正生气,哪知道颜廷榘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问:“你要是认得好的帐房先生,麻烦推荐一个,华侨会在重庆要设一个办事处,需要个老成的人做帐。”
刘镜朗这才道:“我给你留心着,对了,之前我找到一个很好的网球教练,他有专门的球搭子,要不要找机会约好了四个人一起双打?咱们肯定是一对好搭档。”
颜廷榘冷笑道:“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我可不和酒鬼搭档!那天你当众耍酒疯时,我连你朋友都不想做了。”
刘镜朗小心道:“那天我醉了,到,到底说了什么?”
大约是心虚,说话也不如往日般那般游刃有余,竟然有点结巴。
颜廷榘看眼他,问:“自己都忘了吧!”
刘镜朗不敢再问,心想难道我讲的不是正经话?
哪知道颜廷榘笑道:“你说从今往后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还要给我当干儿子!”
刘镜朗这才跳起来,佯装恼羞成怒的样子,半晌才说:“我下午还要去医院,没空一直留在这里,咱们好久没下棋了,要不就玩一局吧?我可是天天练棋的。”
颜廷榘看他一眼,冷冷道:“我做事做人都很认真,最不喜欢吊儿郎当、说话做事都跟玩一样的行径!你一会说天天练球,一会又说日日坚持下棋,可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且问你,你英语读到哪里了?过一阵,88师就要招兵了,你的志向难道只是吹牛的吗?”
刘镜朗嘻嘻笑道:“我难道不能又打球又下棋又看英语嘛!你要是不信,咱们约个时间比划下球技?你要是输了,就在地上爬一圈学狗熊,我要是输了,你就当我大爷?”
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颜廷榘叹口气,突然起身揪着他的领子,不由分说就把他掀翻按倒在地,佯装挥拳道:“我才不要当你大爷,当你大爷会被气死。反正棋也是你要下的,球也是你要打的,可哪一样又都稀松平常,就知道吹牛!”
刘镜朗也有些羞愤,况且被他压在地上,怪不带劲儿的,他一把推开对方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好好温书?你怎么和我父母一样,总爱说人贪玩?可我加班赶手术时,夜里读书时,难道还要一件件向你们汇报?”
说完这话,他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几本书,面无表情道:“我要读书,把你那桌子分给我一半,不懂的地方就问你。”
颜廷榘看了几眼他拿来的教材,说:“这是医学类的专业英语,我不太懂。”
刘镜朗强词夺理道:“语法都一样的,你还是可以教我。”
经不起他死缠烂打,颜廷榘只好给他搬来一张围棋桌,奈何他腿长,盘着两条腿没地方放,于是颜廷榘又把这桌子垫高许多给他来用。
刘镜朗望着这个不伦不类的桌子,不服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不能共用一张大桌子?”
颜廷榘没理他,自顾看起了书,只给了他一张侧脸。
刘镜朗看了几页书,就开始东张西望,他发现虽然这书房正门朝南,但正午的阳光却照不进来,只能在侧墙上留下一方狭窄的倾斜的亮影,于是大半个书房都隐在幽深的阴暗里,那些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一切都是半明半暗的样子。
在这样的光影中,颜廷榘的侧影就像剪影一般:他的成熟感多半来自于性情的稳重和自制,单从外表上仍带着少年的余韵,尤其是他身材颀长,看起来就像一杆修长的翠竹,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刘镜朗看了一会,就想说话,哪知道颜廷榘似乎知道一样,用食指按在自己嘴唇上“嘘”了一声,好像要赶走一只猫。
终于,刘镜朗认为他应该用功读书了,他摊开书本,不出十分钟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颜廷榘无奈地笑笑,走到他身边,先把一管钢笔从他手里轻轻拿出来免得扎到脸,接下来又蹲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人:这人的俊朗是浓墨重彩的,鼻梁和嘴唇的弧线,像石刻般线条分明,笔笔都是老天的鬼斧神工。
他看了一会,脸上突然露出警觉的样子,看上去就仿佛在悬崖边踉跄了一下,于是便迅速起身离开了。
这些天刘太太发现儿子一回家就看起英文课本,惊讶的不得了,她对丈夫说:“哎呀,咱们这个儿子竟然开始知道用功了。”
刘贵林对此嗤之以鼻,说:“你别急着夸他,能坚持下来才是厉害。”
哪知道没过几天,刘镜朗打球时把脚崴了,连中央医院的实习都不得不停下来,王老太太便带着颜廷榘一起来刘府探望,刘太太忙说:“一点小伤而已,怎么惊动你们祖孙两个都来了!”
说完还是忍不住抱怨:“打小就这样,想做什么就非达到目的不可,网球这东西岂是一时半会能有长进的?”
刘镜朗和颜廷榘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
王老太太瞪眼外孙,这才对刘镜朗道:“傻孩子,打个球而已,这么卖命做什么,肯定是颜廷榘给撺掇的!”
刘镜朗连忙道:“他哪里有那么大的脸面,是我自己要打的。”
这边刘太太和王老太太去外屋亲亲热热地拉家常,刘镜朗便又缠着颜廷榘下棋,说是自己淘到了一副玉石做的好棋,颜廷榘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陪他。
刘镜朗下棋一点沉不住气,比如吃了人家几个子,即刻就笑逐颜开,输了几个子便有些羞愧,输的多了又转成气恼甚至恼羞成怒。
颜廷榘每每便故意逗引他,一开始先假装不济,接下来慢慢布局令他眉头紧皱,最后几个大杀器拿出来让他招架不住!
今天又是如此这般,刘镜朗就察觉到了,他有点不高兴,说:“你回回都要赢!”
颜廷榘笑说:“谁叫你打球和下棋都不带脑子。”
事关自尊,于是刘镜朗也莫名其妙的激动起来,回想起颜廷榘那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觉得不能一笑置之,于是俏皮的台词消失了,好心情也没了。
他强词夺理道:“你身体不好回国养病,我之前是为了照顾你才输球!”
哪知道这句话捅了马蜂窝,颜廷榘立即反驳:“什么养病?是唐白苑嚼舌根对不对?她不应该到处说人隐私。”
其实生病云云也只是王老太太偶尔提起的,但颜廷榘的反应,一方面令刘镜朗觉得不该让唐白苑背锅,另一方面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对方,同时心里也有小小的好奇,想知道是何种隐私,竟能够让一向镇定自若的他乱了阵脚!
颜廷榘这时反而不吭声了,他在想,按照自己与人相处的一贯标准,如果有一个时期与谁有过近的距离,将来一定有一个时期要特别疏远,越是好的朋友越要如此这般,因为他始终觉得人之间要遵循“人情淡始长”的道理。
只是他近来总不舍得和他疏远,以为刘镜朗会是个例外。
想到这里,颜廷榘的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刘镜朗捕捉到了:它夹杂着哀戚、执拗、失望,或者还有别的微妙情绪。
两个人不由都讪讪的,继而开始觉得尴尬。
刘镜朗终于又输了,他有点气,伸手在棋盘上一阵乱划,说:“不下了!”
颜廷榘看他一眼,道:“幼稚。”
吴六一原本在外屋,只觉得里屋安静的像根本没人,凝神细听,似乎连落子的声音都听不到,突然就听见稀里哗啦,棋子落地的声音。
刚想进去,听听里面又有没了动静,他心想:难道小少爷下不过人家,直接把棋盘掀了不成?
正诧异间,就见颜廷榘走了出来,脸色有点不好看,吴六一想:果然是闹别扭了。
这一次别扭,两个人好久没联系,刘镜朗脚好了以后每天按时上下班,倒是很少再出去玩,刘太太原本嫌他总在家里坐不住,哪知道见他突然改了性子,除了去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竟也开始担心起来,对儿子说:“有空还要多出去和人玩,别老闷在家里。”
刘镜朗笑道:“哎呀,我不在家呆着,您有意见,我家里呆久了,您老人家也有意见,真难!”
这天刘镜朗提早下班,去钢厂找账房罗先生还围棋书,出纳说:“你不知道啊,他早走了。”
这件事太突然,因为罗老先生可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刘镜朗茫然道:“什么时候走的?”
出纳道:“好歹十天了吧?”
刘镜朗急道:“罗先生可是厂子里的老人,当初携家带口从武汉跟过来,怎么会突然就不干了呢?”
出纳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大概是被你幺爸骂了一通,现在新的财务是你二婶的亲戚。”
刘镜朗回家即刻就去问母亲:“罗先生走了?”
刘太太说:“你幺爸说他年纪大了,仗着是厂子里的老人,有时候连他都使唤不动,你父亲本来不愿意,但不想伤亲兄弟的和气,就让老先生先走,原先打算多给点钱,看能不能介绍到别人那里做事,哪知道罗先生气性大,交代完了工作就不辞而别,我们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刘镜朗立即道:“多少老员工都是拖家带口从武汉跟着过来的,这件事儿不处理好,大家看着多寒心,以后谁还诚心跟着咱们家做事?我觉得眼下打着仗,罗先生又带着家眷,十有八九还在山城。等找到人,我有朋友那里正好缺人,我来给他推荐职位,薪资要是比咱们家少,我自己给他贴上。”
刘太太点头:“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
很快天气就冷了下来,这天刘镜朗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姓张,乃是缉私总队下属的军官,问他是不是颜廷榘的朋友。
刘镜朗心中一动,略微猜到此人意图,果然那人就是颜廷榘提及的一位老同学,他在电话里说,如今他要在西南地区募些新兵和骨干,如果他感兴趣,可以去国府路上见面。
刘镜朗一听,立即忙不迭点头答应,等他兴致勃勃如约去了国府路,才知道人家要见的并不只是他这一个候选人,毕竟缉私总队名声在外,很多打算投笔从戎的年轻学生,都以能被他们录取为荣。
那位张先生,也并没有因为颜廷榘的关系而对他另眼相待,只是让他和旁人一样填表格、检查身体,末了还有些体能上的测试,最后竟然还有面试,乃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美国教官,问了他好一通医学上的问题,还拿出一本英文教材让他翻译其中的片段,刘镜朗只能硬着头皮胡乱说了一通,觉得那美国佬皮笑肉不笑,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句。
他原本兴高采烈地而去,前面的体检和体能测试也都信心满满,奈何最终还是遇到了拦路煞星,等他走出办公室都要走了,这才想起应该去找那位张先生告别道谢。
张先生穿着便装,正在办公室打电话,见他过来就笑道:“感觉怎么样?”
刘镜朗忍不住道:“张先生,我就想做个普通士兵,为什么还要考英文啊?”
张先生微微一笑道:“你的履历我都看了,不论当步兵还是炮兵都有些屈才,是我向上峰举荐你去做军医,只要入伍了就是上尉医官,会有美国军医亲自教导,这难道不更好?”
刘镜朗“嘿嘿”一笑,只好道:“军医有机会摸枪吗?”
张先生太了解这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了,他笑道:“军医可是身兼多种角色的,士兵们受伤回来,血流满地,全靠他们抢救,有时候还要冒着枪林弹雨把人给抬回来,人手不够的时候,更要枪冲锋陷阵,所以我们招募军医的时候要求最高,不是文武全才我们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一席话,把刘镜朗说得笑逐颜开,立即就道:“说吧,什么时候报道?”
张先生心中暗笑,忙道:“面试结果还没下来,另外,最近军内要进行建制调整,即便是入伍,最快要今年春节以后了。你就安心等消息,好不好?”
看这样子,录取差不多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