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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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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遇上了敌军埋伏,他同五万大军被困锦州城,信号及人马发出却不得回应,锦州地贫,粮军日益消耗,西凉人不肯举军讨伐,无非不是想看他们受饿自相残杀,抑或是饥寒交迫而死。
彼时,队伍中已有士卒绝望,甚有心态不稳之人抽噎说着丧气话,他突然便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一场置他于死地的局。
锦州本是无用之城,那些主帅只怕是宁可舍城,也不愿他平安归去,借他人之手要他性命,当真是好手段!
那样的生死之际,他却是突然想起永宁十二年时,初入京城之际,为自己闻所未闻之景感叹,却也为那叵测人心而郁懑不平。
他盘腿正坐,缓缓睁眼,脑海一片清明。
是淮南王,私吞赈灾钱款,难民重伤不治致使瘟疫爆发;
又是淮南王,先斩后奏,将所有难民毁于一旦;
而如今,他又被淮南王手中人马陷于此艰难境地!
这一生,便是不曾摆脱过那位弄权得势者。
当道小人洋洋得意,而有志者,却只能沦为权势的牺牲品。
他持枪起身,天方破晓,残阳斜照。
他明白自己已等不来支援,可若是不拼死一战,便只能就地等死。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剑,目光坚毅,一字一句自胸腔之中怒吼出声:
“尔等,今已为将死之人,而昔年却是随我大刀肆意沙场的壮士!今日却有人舞弄权贵,为那浮华虚荣,以尔等生死作阶,视若秕糠!”
全军凝眼望来,皆是肃然。
“若有不愿服命,不肯从权者,便执起手中刀戟,随我生死一战!”
耳畔士气弘扬,一声声,皆撞击着他那颗满是不公与怨恨的心。
那一日,从天启明至落暮昏,整整厮杀三天三夜,身侧的兄弟一个连着一个倒下,便如同那年自己的亲人朋友在自己的眼前一个接连一个被屠杀,他杀红了眼眶,满脸鲜血,甲胄悉数浸染血色。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渴望那可定众生生死的权力。
他要让可憎之人人头落地,让所爱之人一生安稳。
他要……那滔天的权势!
是以,锦州那年战事,他以五千兵马,扰乱敌军天罗地网,冲破敌军列阵,奋战三天三夜,最后携仅剩余的几十兄弟冲出了锦州城。
这无疑是青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甚至成为大周史书里,以少敌多,致使敌军肃然的典例,而顾卿浔这个名字,更是因为这一战,彻底震慑了西凉,以及边地的众国之民。
永宁二十二年,淮南军主帅横遭意外,遭夜袭营帐的西凉人挑断脚筋手筋,重伤不治,只得回京疗伤,皇帝便将顾卿浔提拔至大将军,手握兵符带领朝廷以及淮南二十万大军,征战蛮夷,他果不负众望,连连得胜,终使西凉闻风丧胆。
而只有顾卿浔自己知道,那位主帅并非意外,可事实如何,论今,任谁也不敢随意加之评判。
那些年,顾卿浔所率领的军队所向披靡,捷报不断,最后一次的战报传至入京,是顾大将军一举攻下凉州,直逼西凉主都边境,而西凉正值新君登基,心知不敌,便主动要求联姻求和。
不少百姓以为,这长达百年的战乱,终于结束。
可出人意料,他却抗旨继续征伐西凉,大军便犹如燎原之火,踏过的疆土一路蔓延灼烧至西凉主都,雄军百万已兵临城下,若是此刻攻打,必然是亡西凉,扩疆土,扬国威。
而此刻的大周却忽然告知他粮仓不足,应该停止伐战。
顾卿浔不依,执意与朝廷抗衡,身侧已有副官纷纷劝阻,他站在那疆图边,冷笑道:“哪里是粮仓不足?分明是朝廷那群贪生怕死蛇鼠之辈制衡我罢了!”
局势再次陷入僵局,皇帝连下三道圣旨召其回京,他却一概不理。
直到常宁公主亲自赴往边疆,将其押回。
常宁抵达边疆的那一日,他正部署着下一次征伐的战略,而她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入了帐来,就连一声通报都不曾有过。
她分明不愿掺和此次劝阻,她兴许比谁都想灭了西凉,而他对于她的到来还来不及惊喜,她在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
“顾卿浔,收手吧。”
他远望着那西凉的城门,无限哀凉:“殿下,西凉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陛下同那群愚公臣子不明白,未必连你也不明白?”
西凉狼子野心,便是今日议和又如何?他日若是毁约举兵再伐,又要让多少百姓再度流离失所?
可她却微微一笑,尽是绝代风华孤傲清霜:“顾卿浔,比起这一时的痛快,你却还有更长的时间要去面对那至尊及朝臣,你今日若是执意攻城,必然会怒触帝王,而你又是否知晓,这生死朝廷之间,最最忌讳的,便是那君臣心生间隙!”
他同她对峙了许久。
她坚毅而冷冽,清瘦削尖的下颚紧绷,是不容他抗拒的决绝。
最终是他选择了妥协。
大抵,是心软于她难得一次的为他谋划着想。
自此,西凉与大周这几乎长达百年的战争,终于,落幕。
消息既出,举国欢庆。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促成这一切的英雄并未受到朝廷恭迎,而是手铐脚链并加,送去了大理寺天牢。
几日后,皇帝惜才,将顾卿浔释放,晋其为大司马,位列三公,金印紫绶,赐虎符,掌百万军权。朝臣无可阻止,便一门心思地急切拉拢,而京左街的大司马府已成,家仆上百,新主还不曾临居,贺道礼品便先踏破了门槛。
这一切的一切,淮南王都不曾出面阻拦,心明之人便知其中深浅。
他被关在大牢中,晨昏颠倒,再出大牢时,已不知日月何时。
在牢狱之中,他想了许多,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懦弱王朝,会治一个攻打异寇至主都城门底下的主帅的罪?又是何等病入膏肓的臣子,宁可委曲求全眼底丁点的利益,而不顾天下百姓之安危。
想了许多,最后却想起她当年的话来。
是了,盛世已不再,而那样的时代,势必要有人先迈出步伐。
他步步迈向那牢狱之外,青天之下正是暖阳之时,春寒料峭,他手脚冰凉,却在下一刻抬首之间,瞧见了不知何时候在那牢房大门之外的她。
素黛蛾眉,绯红宫装,牵了一匹宝驹,凝眸看向他,寸寸清冷风骨伫立,毋需多言,无需感慨,她只轻轻一句劝慰:“顾卿浔,都结束了。”
不必再上那生死难测的沙场,不必再留在那艰苦难捱的边境,就在京城,在她的身边。
此生,也就那么一刻,他鼓足了勇气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她发间清香,肩薄弱力,身子却逐渐僵硬。
他缩紧了臂弯,轻道:“新宅多路,你陪我走走吧。”
京街繁华,灯火通明,他这才蓦然想起,今儿已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花灯缀河,红袖舟舫,原来今日是这样的一个好日子。
两个人并肩骑着马缓缓而行,他道:“上次走的时候,殿下可还记得自己说的话?”
她默然无声,他回首去瞧,却见她失了神不知思绪。
他见状,直直踏马而上,欺身于不远处的花灯塔,周围尽是一片惊呼。
再次回首之际,她愣怔,看着他将那繁复精美的花灯拱手献于她,二人隔着一只花灯相望,他眼里是花灯光辉,淡淡笑容之上映衬了花灯的明亮。
“殿下所求,卿浔此生,尽力而为。”
雪涧最穷处,碧落无尽时。君来一席话,其言可凿凿。
这就像是一句承诺,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成了常宁无数次梦回时的顾盼流连。
便是当真以为,他顾卿浔可扶帝治臣,上敬帝王下护百姓。
可这一切,却在那一场多舛的宴会之上,变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