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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梦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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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借胡一之名对杨氏赶尽杀绝?□□早就料到胡一乃——乐妓之身?不,胡一——是乐妓之身?
齐光没法思考,所有的原点,都要回到在房里酣睡正香的胡一。
胡一不是……一届为酒楼弹奏曲目的乐女否?
可若只是如此,为何那日齐光在姑苏与胡一的初见,那身衣服是如此的轻薄,为何是酒楼里的老鸨告与自己胡一的身份,为何老鸨即便身着坎肩,头戴角冠来到自己的府门前,哭着大声道歉?
齐光悄悄推开胡一的房门,蹑手蹑脚的走到胡一的床边,静静的看着眼前这静悄悄的女子。
夫人?能不能告诉齐光,你是谁?
也许窗外乱麻麻的脚步声也扰乱了胡一的梦境,清晨齐光走进胡一房间的那股热气在空中轻轻摇着叫醒了胡一一直不肯睁开的双眼。
胡一就这样,半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床头轻声坐下的齐光,嘴角微微绽开了一点点弧度,阳光带着白色尘埃在空中飘忽,一缕恰好通过门上圆洞,暖呼呼的拂过胡一的面庞,胡一在无限阳光里,棕黄色瞳孔闪着光,放映着齐光的面容。
模模糊糊里,胡一好像看见了自己与齐光的美好故事。与话本里写到的一模一样。
胡一突然不想睁开眼睛,就这样让时间缓缓流逝吧。
齐光正巧也看见了胡一嘴角的那抹笑意,心上愁绪消了大半。此刻大段阳光照耀,窗外树叶剪影飘荡,胡一躺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半的脸颊,小小只的蜷缩起来。
他们尚且如此幸福,连老天爷都在为他们的幸福造景。
就这一刻,沉浸永世吧。
生生世世就这样握着手,永远不要分开吧。
这段只有他们溺着的金色天光。
不过半刻,弦儿在门外的声音打破了所有的宁静,一声又一声“夫人”的叫着。
胡一不得不睁开那副朦胧睡眼,从床上坐起。手上齐光握着的力道渐渐加重,胡一看着齐光的双眸,亮晶晶的,眉头却不合时宜的皱起,明明是这样美好的早晨,为何胡一看着那双眼睛,在空气中与安逸撕扯着、喊叫着、挣扎着?
胡一下了床,牵起齐光的身子,朝着门口走去。
齐光却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往后拉着胡一,却又不敢太用力。
胡一感受到这阵力量,手上加重了一点力气,带着齐光向前走着,却发现自己加重的力气,完全抵不过齐光加重给自己的阻力。可是胡一就是要去到门口,胡一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会变成那样。
胡一倔强的使着劲,吃着力,努力的向前,最后快到门口时,这姿势,已经变成胡一在拉着齐光向前走了。
胡一用力的拽着,用另一只手打开那扇忽远忽近的门,弦儿的身影,挡着身后不断向前照射的阳光,弦儿在这其中,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胡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随着风在阳光里留下影子的散发。
就是这样一团黑影,开口说话了,她说:
“大人,庭前有人找。”
“小姐,借一步说话。”
两句话,分开了一双人。
齐光在弦儿的催促下,慢慢松开那只灵巧小手,带着薄茧却依旧招人喜欢。
胡一在弦儿的拉扯下,脱离了方才那只死死握着自己的手,带着薄茧,摩擦着胡一细滑的手背。
天各一方?命运真的会把两人带到这样决绝的地方吗?
不,命运最残忍的地方,是让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遇了。
胡一在弦儿的拉扯下,向着湖上亭阁走去。阳光照常,甚至好像还比以往更加强烈,如此好的天气,许是这世间的某一隅,天降喜事,众人狂欢。
而胡一却在波光粼粼包围的中心,听见了这一世离愁感伤的源头。
“夫人,街坊似乎已经知道你的乐女身份,却不知为何,夫人乐妓的身份也家喻户晓。”
“今早一批人还在府门外徘徊,指指点点的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太子今早差人送的密信已经到了老爷的手上,小的没猜错的话,约莫是宫里已经知道了这个传闻了。”
“夫人该知道,是何后果。”
……
胡一被湖面波光起伏晃得眼睛晕乎乎的,一阵一阵的光晕侵袭着胡一那双桃花眼里的双眸,留下光斑在胡一的脑海里闪呀闪。
闪呀闪,闪过了这座山谷,又到了那座山峰。
闪呀闪,越过了这般沟壑,又到了那趟湖水。
闪呀闪,闪过了万家灯火,眼前是一片荒芜。
言诺枯萎的身子,突然站了起来,朝着胡一走来,带着荒诞的笑容,大声的呼喊着:“月落参横!月落参横?!这便是月落参横!!”
隔着晃眼天光,胡一好像看见了,那阵阵月光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飘走在星空之中,清冷的像是要刺穿所有的肺腑,刺穿胡一鲜红着跳动的心脏,那满溢出来的冷意,带着晃眼的日光,从胡一的双手开始,蔓延、蔓延。
胡一的眼里,只有那阵强光晃出的光晕。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她的世界一片洁白,仿佛回到了那个刚出生时,懵懂无知的一片世界。
她在浴盆里欢脱而溅起来的水花淹没了娘亲的泪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侵蚀着她的一切。
她所向往着的一切。
她摇了摇头,那股洁白晃眼世界就这样退出了她的视线,眼前站着的,是那个嘴唇紧闭,面容严肃的——弦儿。
“弦儿。”胡一开了口,声音却像被封印住一般,她清了清嗓子里的余痰,声音却依旧颤抖,接着问道,“弦儿,你……相信我不是乐妓吗?”
弦儿看着通红着眼睛,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胡一,要她怎么不怜悯。
从她看到大人为了胡一发怒、欣喜、紧张的那一刻开始,从她看到大人与胡一在窗边用乐声传情时,从她看见过无数次大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睡着的胡一进寝室,盖上被子的那个温柔神情时,弦儿就已经认定了,胡一是府上的女主人,大人身边的人,只能是她,也只有她。
弦儿抬头看着胡一的眼神,说道:
“弦儿无论夫人身份高低,弦儿只认夫人是这府上的女主人,是大人身边唯一的人,就够了。”
“就够了”这三个字像是石头砸进了胡一的心海里,随着波纹一点一点的漾开,在山谷里不断不断的,产生着回音。
胡一此时终于,落了一滴泪,砸进那片被扰乱的海中,随着波光,减了点点胡一的不安。
这世间,终是有人,不以身份论人。
另一边的齐光,回到了往日处理公务的桌案前,看着眼前自己带来的侍卫。他这次,必是要护胡一周全。
他脑海中已经有一个冒险的想法,他可以把胡一带回杨家,藏起来。
那片西南边陲,□□现今势力尚未坐稳,还不敢妄动杨家统治,再加上,朝中正三品官员牵制着□□,因一女子而将杨家基业动摇,这不太可能。
但是又有谁知道,这可是□□啊,这可是靠着一颗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做台阶一步一步踏着阶梯走上皇位的凶残之人,上位之时就把身边亲近的武将几近斩杀,甚者灭其族人,齐光又怎能以常人思维去计算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可若……不以常人思维思考,胡一与他,该作何打算?
他有足够的理由能保自己平安,胡一呢?胡一欺君之罪,怎么可能在这明晃晃的世界里,逃得过□□的刀剑?
齐光被大门外的阳光晃得刺眼,光芒透过空气中悬浮着的尘埃,一缕一缕的抽拨着齐光心里的理智,眼中的思索,带走了齐光所有的色彩,此时世界里,只有一片洁白。
那片洁白里,响起的是母亲那句梦里呢喃,响起的是母亲在烛火环绕中的笑声,响起的是二夫人与杨骆的尖声言语,齐光晃晃脑袋,呆滞的看着眼前洁白渐渐褪去,变成闪动的乱麻,一点点的看见这个世界本该存在的色彩。
直至他能看清全部的世界时,所有的声音都化成了此刻的鸟鸣蝉叫,齐光捂了捂胸口,刚刚那停滞的世界里,传出的声音带着恐惧不安侵袭着齐光的心间。
他挥了挥手,让门前侍卫闭门,他好点上一盏烛火,在烛火摇曳里,摸清自己与胡一的未来。
只是逆着光,胡一的身影若隐若现的站在那束晃眼的光芒里,她好像伸直了手臂,她好像抬了抬脚,她好像在朝自己走进。
那是胡一吗?
齐光在摇曳的烛火里,第一次看见了别样的光。
大门咯吱咯吱的关上,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纸糊上透过,却只能照射在门前的的一小块地板上。
胡一的身影站在门前,就这样站着,齐光借着昏暗的影子,眼神带着门外蝉鸣,迫不及待地穿过这混沌空气,看见那影子里藏着的面容。
可是要怪就要怪这空气里怎么这么多尘土,怎么这么多落叶,怎么这么多哀嚎悲鸣,怎么这么多喜庆乐声,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害怕看见。
他该怎样面对胡一呢?
他拼尽全力从播州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了出来,他咬紧牙关从国子监那里走了出来,提心吊胆的从太子身边来到了苏州,找到了胡一,他此生存在的唯一目的,却无法护她周全,就连现在,胡一下一秒可能就会被宫里□□派来的传令之人刺杀,他都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究竟要他如何见胡一?
烛火里的那束别样的光,扭曲,变形,尖叫,大笑。
他又回到了那样无助的时候。
齐光低着头,眼泪不知不觉的从眼角滑落。
落在木地板上,“嗒”的一声,敲开了齐光本应坚固的心防。
他埋头哭泣,像个犯了错从未得到原谅的孩子一样。
他越哭越大声,越哭,母亲的身影越显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声“若是你没出生该多好”一遍一遍的与烛火散发的热缠绵,深入齐光的每一个毛孔。
他试图用大哭淹没悲伤,却敌不过心上的盘旋缠绕;他试图用悲伤淹没无助,却无法在自己心上看见幸福。
他想要的,他努力拼取的,他靠着计谋一点一点赢取的,从泡沫变为尘埃,短短几秒就这样不见了。
不见了。
他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