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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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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等病房里的人反应过来,房门就被气势汹汹地撞开。
一群男人冲了进来,向房间内看了一圈,问:“这是尹昭远的病房么?”
另一人接话:“不会看错,我亲眼看着尹锐泽那小子进来的。”
尹燧草草看了一眼,人群里有的人二十多岁,有的人看上去四五十,个子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一眼望去十分参差。但统一的是所有人脸上的愤怒和凶狠。
在他们身后,几个年轻护士徒劳地阻挠,恳请他们别在病房门口聚着引发恐慌。
然而,在这群膀大腰圆的男人面前,护士们再多的言语也起不了作用,劝说一阵后,她们都不敢再多停留,只能默默跑开保卫处的人来帮忙。
尹燧生怕沾了他们的浑水,想趁机出门,去路却被堵死。
为首的男人伸出一根长满老茧的手指,狠狠地戳了戳尹燧的胸口,“你又是哪位?”
尹燧抬起头,冷笑着推开他的手,说:“说话可以,别碰我。我洁癖。”
尹锐泽见状,冲上来把尹燧扯到身后,“你们是什么人,找我爸干什么?”
男人歪着头,面目狰狞,“你就是他那个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儿子吧?”
养尊处优的尹锐泽第一次见这阵仗,腿有点抖,但还是竭力维持住了镇静:“你们还没回答我问题。”
男人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溜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滋润的小日子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双脚几乎悬空的尹锐泽被衣领缠紧了脖子,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可嘴上强硬不屈,分毫不松口,“你们他妈的放开我,不然要你们好看!”
男人把他甩到地上,“尹昭远这孙子是怎么耍我们的?来工作之前,说一个月给一万块,加班额外三倍工资,但是最后只给六千快,加班没工资,打发叫花子?设备出了故障死了我们两个兄弟,公司到现在一点说法都不给,尸体还在公司门口摆着呢!”
尹燧听完,头疼得要炸开了。
他现在真想把尹昭远脸上的氧气面罩给薅下来,然后把他拉起来使劲摇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当企业家最后会成为这种不负责任、剥削别人不眨眼的吸血虫。
尹锐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求助似地看向白敏:“妈……”
白敏目光躲闪,“别说话了。都是你爸的问题,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
她按住胸口喘了口气,指着病床上活死人似的尹昭远,对来闹事儿的男人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尹昭远,他就在这儿躺着,你们要打要骂要问,都请便。”
男人笑着,本来就长得崎岖不平的脸更是成了一个黄土高原,“他都快死了,找他没用。我们早就说了,我们是来找能管事儿的。”
尹锐泽揉揉鼻子,拽住了尹燧的袖口,“哥,你想想办法呀。”
白敏带着哭腔,拉扯尹锐泽:“算了吧,你哥他早和尹昭远没联系了,你让他帮忙也帮不上。”
他俩讲话的意图过于明显,导向性极强,众人的目光都一齐聚焦到尹燧的脸上。
“你原来就是尹昭远那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儿子?”人群里的一个矮个子男人说。
“尹锐泽那小子都叫他‘哥’了,肯定错不了。”为首的大块头点头,指指尹燧:“有什么就找这位尹大少爷吧。”
尹燧心跳瞬间就上了一百二。
他从小到大都没在怕过打架,在海外工作的时候,面对多少人的枪口也面不改色。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身体素质连当年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而且对面人多势众,一人一拳也够他受的。
真要起了冲突,只怕他今天要横着从这里出去。
“咳咳咳咳……”在病床上躺着的尹昭远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浓痰卡在他喉咙里,他喘不上来气儿,枯树枝似的手在周围一通乱抓,一连扯下来好几根管子。
尹锐泽吓坏了,抢步上前拍响了护士铃,又手忙脚乱地找各个管子的源头,想给它们都接回去。
“让一让!”医生和护士带着保安冲了过来,硬生生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
兵荒马乱的功夫,几个保安联合出手,半劝诫半威胁地把闹事儿的人给带走了。
“尹先生是卡痰了。”护士用工具吸完尹昭远的痰液,又把管子一一插上,检查好,对白敏说道,“别一直让他保持同一个姿势躺着,得勤快点给他翻身。”
“知道了。”白敏说道,“我和护工说一声。”
护士有些指责意味地说:“别光对护工说,家属本人也要上心啊。您这边每天不见个人影儿的也不好办,总不能万事都靠护工。外人再尽心,也不如家人用心。”
白敏脸色不大好看,“我每天忙得要死,他扔下那么大一个公司,我总不能撒手不管。”
护士日常听多了家属抱怨,白敏的碎碎念并没影响到她。她叹了一口气,带着见习护士一块出去了。
医护都走了,白敏还在一个劲儿地和尹燧说:“公司的烂事儿有那么多,没我撑着,早该破产了。下面的工厂流水线24小时不能停工,停一个小时就有几十万几百万的损失……”
尹燧头疼,揉着眉心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向门外走去。
然而,尹昭远破锣一般的嗓子里挤出了嘶哑的气音,让所有人都再次向他看了过去。
尹燧扶着门的把手,遥遥地向病床看了一眼。
白敏和尹锐泽把他挡住了,但他能看见尹昭远的手鸡爪似地抽搐着,想要推开白敏。
他收回了视线,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白敏忽地站起来喊他:“尹昭远要单独和你说话。我们就先出去了。”
尹燧:“?”
白敏拉开了门,招呼尹锐泽赶快过来。
他们母子俩一走,原本就不小的病房显得更大更空了。
尹昭远喘着粗气,肺里像是在拉风箱,呼哧呼哧的。他歪在枕头上,向尹燧看过来。
尹燧不动,他就一直看着他,都快流出泪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一个老年人,活不了多久了,这么看人是很教人难以抵抗的。
尹燧对他再失望,此刻也有了一点点的触动。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问:“你有什么要和我说?”
尹昭远中风后就偏瘫了,半边身子动不了,讲话也很困难。这会儿他只能歪着嘴,艰难地往外蹦单个的词汇:“尹燧……你……”
奈何他的发音太扭曲,尹燧皱着眉听了很久,也分辨不出他到底说了哪些字。
尹燧想起了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了职业需要而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问:“你还能写字吗?”
尹昭远动不了,但他的眼睛比刚才亮了些。
尹燧便把笔塞进了他的手里,自己帮他拿着小本子,竖在他眼前。
据白敏所说,他这些日子都在做康复训练。这家医院是燕山医疗水平的顶峰,康复自然也是做得极好,从尹昭远能开口讲话,意识水平也恢复得不错看来,他的手应该还能动一动。
尽管不怎么听使唤,尹昭远还是竭力握住了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笔划。
一撇,紧跟着一个捺,它俩的距离八竿子打不着。
然而,第三笔落笔,尹燧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要写什么。
“公司?”他侧过头去,看向尹昭远。
尹昭远从鼻子里发出了像是哼哼的声音。
“公司怎么了?”尹燧皱眉问道。
尹昭远急慌慌地甩着手。
尹燧疑惑地看着本子上的那一页,随即明白过来尹昭远是要他翻到下一页去。
尹昭远的手极其不灵活,写不出小字,只能乱画,只一个“公”字就占了一整张纸。
翻页后,他又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白”。
尹燧分辨出来后,求证似地问:“白敏?”
尹昭远又是一阵哼哼。
“什么意思?”尹燧不解。
尹昭远想说话,可开口都是呜咽一样的模糊喉音,他越是着急,越是说不清楚,口水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
尹燧看不下去,“你别说了。”
随后,他从尹昭远手里拿过本子,思索了一会儿,在上面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公司交给白敏。
第二句:公司不能给白敏。
除了这两句,他实在想不出公司和白敏之间还能扯上何种关系。
写完,他把第一句拿给尹昭远看,和他说:“我写了两句。哪个对你就指哪个。”
尹昭远睁着眼睛,缓慢地把第一句给读完,没有动弹。
尹燧给了他一段时间反应,见他确实不打算指,便翻到了下一页。
尹昭远忽然情绪激动地抬起手来,狠命地往本子上伸过去。
他这么一指,尹燧就明白了尹昭远单独找他的意思。
尹燧收了本子,疏淡地问:“你觉得我会管吗?”
尹昭远混得几乎看不清眼珠子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竭尽全力调动不怎么听话的僵硬的胳膊,想要拉到尹燧的衣袖。
但尹燧只是避之不及地离他更远,“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别说你不记得。到了今天还不放过我,我又不是欠你的。”
那只碰不到尹燧的手又颓然落到了床上,尹昭远恼怒地锤床,然而柔软的一层床垫让他的动作毫无意义。
尹燧把纸笔塞回口袋,欲起身告辞。
尹昭远见状,奋力地想要阻止他,一个用力,竟然半边身子挺了起来,几乎像是要坐直。
可他到底是废了一大半,刚挣起来又摔了回去。
尹燧不愿多看,他自知不是心硬如铁的人。
“许……许……”尹昭远见自己不可能拦得住尹燧,像是死了心似地仰面直挺挺地躺着,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一点不怕那白到晃人的灯光刺到眼睛。
“慧……”他如同叹息一般,吐出了下一个字。
话音刚落,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尹燧克制不住地吼出了声,“你配提我妈吗?她一个人在海外工作那么多年,你问过一句吗?她还用你的姓冠我的名字,你又是怎么对我们的?”
听到病房里的动静,白敏冲了进来,“你爸他都这样了,你吼他做什么?”
尹燧吼完,又恢复了那张冷脸。他瞥了一眼白敏,说:“我和他的个人恩怨,和你无关。”
白敏被他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她冷笑道:“你对他为何有怨?有怨的应该是尹昭远吧?当年许慧答应他结婚之后就不会再外派,并且和他合资创办了Decho Tech,准备立业。但后来,是许慧执意要出国工作,婚后三个月就去了东欧,把尹昭远一个人抛下了。他等了她很久,最后等到的是她决定离婚的越洋电话。”
尹燧仿佛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桶冰水,整个冻住了。
“他对你那般,只是因为恨许慧出尔反尔。他该怎么面对你,才不会恨啊?”白敏步步上前,“你和许慧那么像,他看你一眼就会想起她一次。”
“你疯了……”尹燧摇着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连着后退了几步,又觉得一秒也呆不下去,便夺门而逃。
特护病房的走廊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他的耳边却嘈杂喧闹,吵个不停。
过去三十年的认知被撼动,如同一座开始倾斜的古老塔楼,地动山摇,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碎石块渣。
他双手死死地抵着太阳穴,眼底的湿热层层堆叠,润湿了睫毛。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一楼大厅,身后蓦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叫停了耳畔的纷杂噪声。
他听见那个声音在唤他:“尹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