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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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燧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在办公桌边迷迷糊糊地趴着。
时隔多年，他才又一次梦见许慧，梦见她在贝尔格莱德的街上走着，牛仔拼接伞裙被风吹得蓬了开来，露出她小腿上的棉质蕾丝长袜，以及脚上穿着的红色高跟鞋。
他回到了小时候，只够许慧的腰那般高。
他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仰起脸来问：“妈妈，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许慧咔哒咔哒的高跟鞋声停歇了。
她垂下头来看着小尹燧，似乎想要开口，然而那张红唇只是微微颤抖了两下，又紧紧地闭上了。
小尹燧甩了甩她的胳膊，“你告诉我，好不好？”
许慧目光盈盈，下一秒脸色骤变。
她努力地张开嘴，然而嗓子里只有濒死之人从气管里喷出的气流声。
小尹燧惊恐地望着她。
许慧的眼睛里流出血液，头颅滚落在地，脖子的断裂出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把小尹燧全身都染红了。
“尹制片！尹制片你在吗？！”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敲响。
尹燧霎然从噩梦中惊醒，心有余悸，急速地喘着气，说：“进来。”
来人猛地推开门，尹燧认出来他是容轩组里的记者小崔。
“尹制片，”他脸色很是难看，“《全球视野》今晚的采访现场出事了！”
尹燧瞳孔骤缩。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怎么回事？”
“慈善晚宴有人释放烟.雾.弹并且点了火，无差别地随机攻击他人。初步查明是I国大使馆内部有人蓄意破坏。”
“我们的人呢？”尹燧追问，“他们怎么样？”
“薛摄影肋骨骨折了，已经处理完了，目前情况稳定。”小崔汇报完，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但是，叶记者他去帮薛摄影拿相机，人……还没找到。”
尹燧的呼吸猝然一停。
他的耳边响起了指甲刮擦黑板的恐怖之音，每根神经都在被切割、悲叫，这些凌乱的噪声毫无章法地拧起来形成一根坚硬冰凉的钢索，死死地勒住了他的喉咙。
他双腿脱力，想迈步，却又直直地跪了下去，幸而及时扶住了桌角，才没有摔倒。
小崔神色担忧地说，“尹制片，您先别慌，现在还没开始大规模搜人……”
尹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的耳膜里充斥着血液快速流过的汩汩声响，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他撑着桌角接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身，随即拿上车钥匙，跑出了办公室。
自从离开战场，他就再也没有剧烈运动过。
待到他跑到车边时，心跳快得已经失了节律，嗓子里涌出腥甜。
他边开车门边捂着嘴咳嗽，喉咙深处漾起一股热流，倏然咳出了一口血。
尹燧用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沫，把自己摔进了驾驶座。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维持理智开车的了，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扯开大使馆门口的黄色警戒线，冲进了前院。
黑烟从建筑物里升起，遮天蔽月。
浓烈的焦味刺激着呼吸道，尹燧又不住地弯下腰咳嗽了起来。
但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在咳出血的情况下，还能推开挡在路上的人，一路快步来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大厅面前。
警察和消防员正忙得焦头烂额，等注意到有人不顾警告闯进火场的时候，尹燧已经冲进了余烬未消的大厅里，被黑烟吞没了身影。
华兴社的记者们和尹燧前后脚赶到。
小崔看尹燧状态不对，就赶紧通知了容轩。
“尹制片呢？”容轩的助理何念焦急地问道，“他车就在外面停着，但是人呢？”
三人在门外转了一大圈都没找见他，忽听见警察在喊着进去救人，顿时满身冷汗。
“完了完了，尹制片冲进去了！”小崔抱头惊叫。
容轩面色一沉，斥责道：“你和他怎么说的？我不是嘱咐过你他受不了刺激吗？你就直接告诉他了？！”
“容制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何念发急，拽着小崔就要一起进去，却在门口被挡了回来。
“里面还没灭完火，非常危险，你们不能进去。”
“我们是华兴社记者，”小崔慌忙拿出记者证，快要哭了，“我们的制片人在里面！”
警察拦着他们二人，对着寻呼机吼道：“找到人了吗？都给我快点快点再快点！”
室内，尹燧在一团黑雾之中胡乱地摸索着。
燃烧的烈焰灼灼不息，天花板倾塌下来，带起新一轮的火光。墙外，警笛声诡异地长鸣。
脚下一具具人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俯下身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害怕看见的是熟悉的脸，又害怕最后连他的人都看不见。
他咳得肺都快跳了出来，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在前线战事最严重的季节，在经历过轰炸的城市街道，在被屠杀血洗的偏远村庄。
所有关于硝烟和血腥的记忆卷土重来，撕扯着他仅剩的冷静和理智。
他在工作中失去过朋友，失去过队友，失去过自己的青春和勇敢，如今，他又一次站在了一年前的轰炸中心点上，面临新的失去……
如果叶珹真的不在了，他最后和他说的话算什么东西？！
他最后只催他去工作，叫他好好表现，冷冰冰的全是职场话，连一句“路上小心”都没说。
这到底算什么？！
……不。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叶珹……咳咳咳咳……”
他抬起手背挡在口鼻前，皮肤却被接二连三落下来的液体烫得发痛。
他这才意识到他被呛出了眼泪。
原本就隔着浓雾，这下因为泪水充盈，又折射着火光，他的眼前只有斑驳的色块，其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半跪在地，在模糊之中伸出手，推开倾倒在地的桌椅，不知疲倦地翻找着。
身后，消防员大步流星地走上来，强硬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这里危险，跟我们出去！”
“不……”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喘不上气了，他胸口像是绑了块岩石，碾压着被呛得生疼的肺，似是要把它碾碎。
“不好！”消防员看见尹燧脸色发青，忙和队友道，“我们快走！”
两人架着周身失去力气的尹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室外，将他平放在草坪上。
“尹燧！”在门外坐立难安的容轩第一个上前，看见尹燧双唇乌紫，忙问，“他怎么回事？”
“室内的烟雾太多了。”消防员顾不及摘头盔，顶着一身沉重的装备，接过队友默契递过来的氧气面罩，卡在了尹燧的脸上。
过了一分钟，尹燧像溺水的人忽然浮出水面一样，从肺的最深处抽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还没缓两口，就一把扯下了氧气面罩，胳膊撑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容轩喝道。
尹燧乌沉沉的眸子像快黑冰，他捂着被灼烧得嘶哑干裂的喉咙，“我得找到他……”
“你清醒一点！”容轩双手扶住他的肩，“你这样进去是会死的知道吗？！”
尹燧抓着胸口的衣服喘息着，湿润的双眼渐渐聚焦。
看着丢在地上的氧气面罩，他如醉方醒。
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和容轩面对面站着，忽听见容轩手机传来铃声。
容轩不避着他，当场接起电话，阴云密布的面容上先是明朗，随后又迅速转为了暗沉。
“交警找到叶珹了。”
尹燧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卡在了喉咙处。
“车撞在北二环往北三环去的路上。”
“什么？”尽管竭力维持着镇静，尹燧的嗓音还是哑得只剩下气声，像是被人拿刀割开了嗓子。
问完，他并不等容轩的回答，腿脚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直直朝大门外迈开步子。
“等下，我和你一块儿去。”容轩追上他。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侧脸，然而尹燧的面容上看不出他所预料的惊慌。看他刚才接近发疯一般的状态，容轩原以为这个消息会让他重新回到那样的状态里。
然而尹燧表情淡然，冷静到了极点，反而让容轩更加害怕。
“你没事吧？”容轩眉头紧锁，问。
尹燧用手腕处抵着眉心，摇头。
路上，尹燧失神地低头坐着。唇下流过一道温热的液体，抬手抹了一下，才发现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了。
他满口咸腥的铁锈味，却盖不住喉咙深处不断滚动着冲上来的酸苦。
“叶珹他为什么会在环路上？”容轩百思莫解，“薛锦岩告诉我他亲眼看着，一直到没人出来，他才同意坐救护车去医院。”
尹燧唇边涌出更多的血，他的舌尖舔舐过去，把血都咽下。
还没到事发地点，就看得见救护车和警车的灯明闪闪的，红与蓝交织，把路过的车笼罩在刺目的光里。
车一停稳，尹燧就推开门，步履踉跄都走到了栅栏边。
坚硬结实的栏杆被挑战者豁开了一个比车身还宽的缺口，钢筋弯折着，如同被切断的章鱼爪，昭告着撞击的猛烈。
他向路基下望去，挑战者的橙红色零件在草丛里散落一地。
环路离地面有两三米的高度，从这里摔下去，普通车早摔散架了。然而挑战者作为一辆筋肉跑车，硬是扛住了冲击，除了被撞凹陷的车头，外观还算完整。
身穿白衣的医护在夜色中分外显眼，他们正把叶珹从车里拖出来。
“段老师！”护士看见叶珹的第一眼便惊叫，“他身上有刀伤！初步判定是失血过多！”
车边，有条不紊救援工作乱了阵脚。
所有人都把这起事故当成是一起简单的撞车，没有想到叶珹竟然有伤在身！这意味着预案全都得作废。
“容轩，我下去看看。”尹燧转头，对容轩说道。
他的语调乍一听很平稳，可仔细一听，每个字都说得很飘，虚弱得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气。
他调动所有的精力堪堪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绕到了公路下方的草地里。
叶珹已经被人抬上了救护车，挑战者的车门大敞着。夜风席卷而过，将浓重的血腥气送进了尹燧的鼻腔。
碎裂的车窗玻璃，车内的血泊，被染红的坐垫，亮着的手机屏幕，悉数被尹燧黝黯的瞳孔锁进眼眸。
尹燧忘记车上戳出来的金属和玻璃碎片，无意识地一把撑住了座位，躬身探进驾驶舱。
掌心的软肉被锐物划开，带着体温的鲜血温暖了冰凉的玻璃尖块，随着他的抬手动作抛洒出一道血红的弧度。
他把叶珹的手机从支架上取了下来。
在狼藉之中，他分明看到手机导航上显示的目的地是，他的家。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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