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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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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燧坐在黑灯瞎火的车里,后视镜里,叶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起起伏伏地从视线里晃了出去。
视线回转,尹燧冷不防看到副驾驶台上赫然躺着叶珹的PRADA挎包。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进了小区。
叶珹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不确定他会走哪个方向,自然追不上他。何况他的身体还处在初愈的状态,大步流星都很费劲,跑步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他把挎包从副驾驶台上拿了下来拎在手里,下车上楼。
华兴社建立至今八十年有余,建筑都很有年头,家属区也不例外。
上世纪的居民楼,低矮逼仄,有着和北方气候完全不符合的潮湿与阴暗,还有半地下室这种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设计。
尹燧推开漆掉得七七八八的单元门,剁了下脚,点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这是社里给他分配的过渡性公寓,虽然不是免费,但房补可以覆盖掉租金的百分之九十。在寸土寸金的燕山文教区,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
便宜没好货这个道理在哪儿都适用,不怎么花钱的公寓,当然也没得选。
不过,华兴社的人道主义精神毋庸置疑。家属区虽然房子老旧,但用作员工宿舍的房间内部还是相当上档次。
原木色调的装潢清新简约,客厅天花板上的顶灯死亮,一拍开,整个家的黑暗都无处可遁。
然后,尹燧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中年女人。
她留着一头染成红棕色的卷发,嘴唇抿得有点刻薄。
不速之客被发现,全无房屋主人的惊惧,反而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径直来到了尹燧面前,熟稔地问:“你回国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尹燧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脑袋里轰然炸开一阵天崩地裂的痛。
“你,”他气息不稳,沙哑道,“怎么会在这里?”
白敏面上慈爱又关切,眼底却带着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精明和算计:“好久没在华兴社的国际新闻台的栏目看到你,我非常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出事,就联系了S国分社。”
一口气从胸腔里抽离出来,哽在了咽喉,尹燧轻按住了胸口。掌心下,平稳跳动的心脏已经乱了节律,快速地不断敲击着他的掌心。
白敏上前两步,又仿佛害怕尹燧会直接离开,便踌躇着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温柔一些,“你去S国工作我们都是在电视上看到你之后才知道的。这几年我们每天都为了你提心吊胆……”
话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掏出手帕,绾出一个角,在眼角边擦了两下。
她迎着明亮的客厅顶灯,浓密假睫毛下的眼睛里却并未折射出任何水光。
尹燧看着她略显浮夸的表演,哑然失笑。
白敏料不到他会做此反应,明显愣了下,随即维持不住和蔼的外表,表情逐渐狠厉起来,“小燧,你是不是疯了?大学以来,你和家里已经失联十二年了。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父母都可以不要。你真是白眼狼!”
尹燧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强压着语气里的怒音,“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也有你自己的。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我可是你妈!”见尹燧不为所动,白敏索性破罐子破摔般地怒吼道。她刻薄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精心描过的细眉在眉骨上乱飞。
尹燧脸色苍白,紧抿着唇角,沉默良久后,说道:“你不是。我妈在1999年就死了。”
白敏双目圆瞪,微张开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来反驳。
趁着她发愣的几秒,尹燧打开了家门,做出“请”的手势。
白敏呆在客厅中央,双脚像是插进了地板里,纹丝不动。
尹燧并不急着催她走,只是笔直地站在门边保持着请她出门的动作,昭告着他今天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可以陪着白敏耗。
见尹燧不像是威胁,而是来真的,白敏立刻换了副脸色,讪讪地笑着,说:“小燧,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但好歹也培养你到大学。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弄得这么僵。”
“不会僵的。”尹燧讥诮道,“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关系。”
白敏眼睛一眯,可还是克制住了怒火,继续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尹昭远得了脑梗正在抢救。就算我和你没有关系,你父亲毕竟还是你的亲生父亲。”
脑袋里的痛感在她说到“父亲”一词的时候呈指数级放大,电流般地穿过神经末梢,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颤抖。
尹燧痛苦地掐住了眉心,“闭嘴。我不想听。”
抓住了他的破绽,白敏更进一步,“你爸一人扛起全家,做生意有多难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弟现在又在哥伦比亚大学,一年光学费就四十万。你不能在这种时候抛下所有人不管啊!”
说到这里,她终于憋出了点眼泪,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手帕,悲戚地看向尹燧。
“丢下所有人不管?”尹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寒意冰锥般地刺向了白敏,“以前你们管过我么?到了这个时候想起我来了?不觉得耻辱?”
情绪风起云涌之间,尹燧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初夏。
贝尔格莱德的天空一碧如洗,他坐在校车靠窗的位置,把窗户开到最大,任凭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以为今天和来到这里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许慧送他上校车,把装着午餐盒的纸袋塞进他手里,然后挥手和他说晚上见。
直到一个黄皮肤的东方男人面色凝重地赶到教室,把正在算数学题的他扯了出去。
八岁不到的年纪,他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比如死亡。
但他清楚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恒久的分离。
震惊全球的轰炸惨剧第二天,尹燧就被几个叔叔阿姨送回了燕山。
前来带他回家的是素未谋面的生父尹昭远。
他和许慧短暂的婚姻在尹燧出生之前就结束了,并且早早组建了新的家庭。但许慧已经丧生,依照法律,尹昭远不得不接手尹燧这个烫手山芋。
彼时,尹昭远的工作正在上升期,白敏又吵着闹着准备要孩子,两个人的事情忙也忙不完,连中文都说不利索的尹燧就像这个家里寄住的租客。
从起初在白敏的冷言冷语下战战兢兢,到后来心如止水,尹燧花了区区两年。
几年之后,白敏自作主张,将他从家附近的公立校转学到郊区的国际学校,只为了他能少回家几次。
除了尹昭远定期打到卡上的钱,他和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就在尹昭远认为自己可以平稳地糊弄到尹燧上大学,然后把这烂摊子撇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派出所给他打来了电话,催促他赶紧来捞人。
这时他才察觉到尹燧已经和当年紧紧抓着衣角不敢说话的腼腆小孩判若两人。
那次尹燧和人起了矛盾,只和好友两人就冲上去和人干架。
他抄起酒瓶往别人头上砸,直接把对方干进了ICU。
尹昭远去接他的时候,他正趴在派出所的桌子上睡觉。梦见许慧被压在断梁下,身体断成两截,但她还是睁着眼睛,眼睛里流出了浓稠的、黑红色的血,血蜿蜒而下,糊满了她的脸。
他流着泪醒过来,懵懂之间就被推了会议匆忙赶到的尹昭远甩了一巴掌。
“你他妈真给老子丢脸!”
嘴里泛起血液的腥咸,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扭曲地朝着尹昭远笑,问:“你还知道要脸?”
尹昭远额头青筋狂跳,他抓住了他刚染的栗色头发,拖着他来到派出所阴暗的洗手间,拽住他的头,逼迫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人形?”尹昭远双眼血红,脸色黑得吓人。
尹燧盯着镜子里苍白又瘦削的脸,嘴角破了皮正渗着血,左脸挨了一拳,伤处发青,右眼肿得睁不开。
真可笑,看到他这副面目,尹昭远关心的竟然是脸面。
哪怕他今天直接死了,也不会引起波澜。
也是,尹昭远和白敏这些天正为了尹锐泽换去哪家幼稚园的事情焦头烂额,尹燧又算得了什么。
他“呸”地朝镜子里那张和调色盘一样的脸吐了一口血沫。
……
二十三年过来,无论是放浪形骸还是收敛锋芒,他都很难摆脱那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日子。
尹燧松开了掐着眉心的手,留下额间两个新月形的指甲印。
他缓缓地抬起眼皮,眼尾微红,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不、配。”
白敏靠着上扬的头来掩盖底气不足的事实,她抬高了音量,道:“没关系。对了,你的钥匙是华兴社给的,我相信领导们会有自己的判断,我会找个机会和他们再谈谈。”
尹燧呼吸一滞,“你……”
“尹制片——”楼下忽然响起了喊声,“尹制片你在吗——”
尹燧瞬间被从汹涌的情绪里拉了回来。
他聚拢精神,撇开客厅中央的白敏,循声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纱窗。
冷白色的路灯下,叶珹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
时间尚早,因此左邻右舍都没有人出来指责他扰民。
尹燧想起自己手里还拎着叶珹的挎包,忙转身开门下楼。
白敏那一声“你去哪儿”还没问出口,尹燧就融进了黑黢黢的楼道里。
他走出了单元门。
“大晚上的,不怕吵到别人?”尹燧在距离叶珹几步之外的地方停住。
叶珹正要再喊,声音被尹燧掐在了喉咙里。
他垂下手,顺势把手插进口袋,朝尹燧走过来,“尹制片,我的包忘记拿了,手机也在里面。”
尹燧不等他说完,就把他的挎包丢进他怀里,短促地笑了一下。
叶珹忙不迭从口袋里拔出手,堪堪将挎包接住了。
迎着白到有些发蓝的灯光,他依稀看到尹燧眼尾沁出的水光,以及他眉心的一小块红痕。
他马后炮地觉得,刚才尹燧脸上一闪而过的、似有若无的笑透着点凄楚。
咔哒咔哒的高跟鞋声转移了叶珹的注意力,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一个身穿香奈儿小黑裙的中年女性从黑洞似的单元门里走出来。
叶珹视线从尹燧身边滑过去,视觉残影里看见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又很快恢复了坚冰般的平静。
“你提交的采访记录我都看了,”他向前几步,胳膊搭上了叶珹宽阔的肩背,迫使叶珹背过了身,“我觉得有好几个论题可圈可点,我们去找个地方详聊。”
叶珹茫然回过头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女人,倏尔感觉到尹燧的手颤抖着捏紧了他的肩头。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
但得配合他,这个念头在叶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好的,尹制片。”叶珹加快了脚步,煞有介事地提高了音量,“我之前在看文献的时候发现在既定事实面前,是非对错是可以被左右的。我这篇报道要做的,就是把真相从层层谜团之后挖出来,尽力还原,让众人自己去评判……”
白敏还想喊住尹燧,但她追了两步就被两个长腿男人甩了老远一大截。
她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身影,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