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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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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科大西路,Helens酒吧
天幕由浓厚的灰黑色堆叠而成,科大西路灯火辉煌,酝酿着新一轮的夜色。
叶珹特地开了家里最低调的一辆黑色辉腾,把车停进尚未停满的停车场。
科大西路,路如其名,在科技大学附近,这里的店铺面向学生,消费平价。
大部分夜店在晚上八点钟开业,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正从各个巷口涌进并不宽敞的道路。
年轻男女的笑声带着湿气飘散到半空,消融在橙色路灯光柱下的光雾里。
叶珹在Helens酒吧的门口站着,抬眼看了眼闪烁的霓虹灯管。
许久未曾到访,这装修却是一点没变。
时间逼近八点,叶珹也不能不久留,便径直进了大门,和酒保打了招呼后一步两个台阶地跨上了楼。
Helens是一家小酒馆,小小的驻唱舞台在一层,二层则全是包间和卡座,视野开阔,相对一层安静许多。吉他声悠悠扬扬,柔软撩拨着来客的心弦,并不刺耳。
在暖色调的昏暗灯光里,叶珹走到了楼梯口左手边第一个卡座。
卡座里坐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生,叶珹看不清他的相貌。
他在男生对面坐下,打了声招呼:“你好。”
“要喝点什么?”男生把酒水单推到叶珹这边,问。
“我记得这家招牌是龙舌兰日出。”叶珹并未接过,双手交叠压住酒水单,确信地说道,“给我来一杯。”
“服务生,”男生抬手招呼附近的侍者,“来两杯龙舌兰日出。”
“好嘞,两位稍等。”服务生笑容满面地快步走开。
叶珹:“不自我介绍一下?”
男生摘了帽子,“顾逸星。”
他断了左边的眉,染了头亮眼的蓝毛,右耳戴着一枚闪亮亮的耳钉。
这装扮,就算是没有gay达的普通人看一眼,也能断定他直不了。
“林旭尧的男朋友?”叶珹挑了挑眉。
顾逸星也不和叶珹演,“我是他男朋友。”
他说“男朋友”这三个字的口气平淡如水,很是惯常。可见在平日里,并不习惯藏着掖着,行事大抵是堂堂正正那一卦。
看见叶珹脸上并未浮现出变化,顾逸星问:“和我这样的人接触,你不觉得惊讶或者恶心么?”
叶珹摊了摊手,一脸真诚地说:“不觉得。你叶学长我活了二十六年,什么人没见过。不就是同性恋吗,我有朋友就是。”
对于叶珹所在的圈层来说,富家子弟追求快乐是本能,想如何就如何,旁人不配站出来指点江山。
顾逸星的面部肌肉平缓了不少,他接着说道:“感谢理解。”
“两位的龙舌兰日出来了。”服务生的托盘里,两杯橙红渐变的液体在飓风杯中轻轻晃动,如同流动的火烧云。
叶珹拿过一杯放到自己面前,对顾逸星道:“我们边喝边聊吧。”
顾逸星低头转着冰透了的杯子,似是在思考,手指被冻得僵硬也不曾放开。
楼下的乐队驻唱到场了,暖场的音乐换成了驻唱的吉他调音声,从低到高的音符一个一个蹦出来,衬得楼上更显寂寥。
叶珹不急着催人,而是耐心地等顾逸星开口。
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么刚经历恋人离世,再轻描淡写的过往也字字千钧,难以轻易说出。
“我不知道旭尧他这段时间在经历什么折磨,”顾逸星猛喝了一大口,给自己鼓气似的,“但是我觉得有件事不得不提。”
“哪件事?”职业病作祟,叶珹打开手机录音拍在桌上,面色瞬间转为凝重。
“前不久,他只要靠近我,和我有任何亲密行为,都会感到恶心。”顾逸星靠近叶珹,“这一定是矫正的结果。”
“前不久是多久?”叶珹问,“恶心是哪种恶心?”
顾逸星思忖一阵,道:“两个月前。恶心,不是心里恶心,是会吐出来的那种恶心。”
叶珹复述了一遍,再次求证:“两个月前开始,只要和你有亲密接触,都会想吐,是吧?”
顾逸星点头:“没错。”
“接触别人的时候会这样么?”
“不会。”
叶珹继续问:“那这五个月你们有减少见面次数吗?他有没有主动躲着你或者抗拒你?”
顾逸星:“次数有减少,但不多。他不会躲着我,也不抗拒和我见面。”
叶珹喝了口酒,道:“这确实很难判断到底是如何矫正的。”
能让人感觉恶心的东西太多了,物理和化学两个方面都可以做到,仅仅从林旭尧的身体反应推断,无法定夺。
顾逸星:“我从他留在我那儿的包里翻出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盒,推给了叶珹。
“美托洛尔片?”叶珹念出了药名,“这不是用来治疗心律失常的么?”
心律失常通常和心血管疾病有关,包括冠心病、心肌病、心肌炎等等,不过不等叶珹说出这一点,顾逸星就说:“他没心脏病,一年一次的体检都是正常的,有问题的话也不能健康地和我在一起。”
看来私下里做足了功课,考虑过无数种可能的原因。
叶珹问他林旭尧有无提起过细节。
顾逸星摇头,表示林旭尧最后的时间仍然在他面前竭力保持着正常。他也是他的遗书公开之后才震惊地得知,他已经被迫接受矫正长达半年之久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的泥潭,试图挣扎一下却只会被泥淖扯向更深的黑暗。
手机上的录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把原先有起有伏的声波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顾逸星的确提供了更多的线索,可这些线索仍不足以支撑他们找到突破口。而且当前能站出来表明怀疑态度的人,仅仅顾逸星一人而已。
叶珹只能低头闷声喝酒。
龙舌兰日出的度数不高,然而这家Helens靠近大学,在份量上给得实在,即便度数在常见的十五度上打了点折,大半杯下肚,还是会让人微醺上头。
顾逸星自打和叶珹见面,就冷静克制,看不出悲伤,但他手里的酒杯空了大半之后,再厚的伪装也支离破碎,一点即破。
“我好想他。”顾逸星把脸深深地低下去。卡座上方昏暗不明的灯光轻笼在他肩头,照亮了他脸上的水渍。
眼泪暴雨般地涌出眼眶,在桌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塘。
“你知道吗?这五年多,我们闹过好多次分手,”他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但每次都很快和好。他从来不会真的离开我。”
顾逸星外表强硬,放在其他场合,叶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样含情脉脉的话和他联系到一起去。但此时此刻,看多了生离死别无奈之事的叶珹也有些许恻隐。
顾逸星抬起头,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我们高二的时候他坐我前面。有一次他问我物理大题,我给他讲。他就那样盯着我的草稿纸看。他侧脸真好看啊。我就突然问他,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他没说话,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样你就有男朋友给你讲所有不会的题了。后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他学纯数,我学计算机,依然靠得很近。我以为我们能平稳毕业然后出国读研,在外国结婚,组建家庭……”
叶珹越过桌上的杯子,按住了他的手,“我会继续查的。”
“我如果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就好了。”顾逸星流着泪说,“我不应该让他住宿舍的。要是在我身边的话,这一切一定不会发生。”
“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叶珹微微皱眉,发觉在死亡面前,言语还是太过苍白无力了。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龙舌兰日出喝完,问:“一起回去吗?还是?”
顾逸星抱着脑袋,“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叶珹起身离开,下楼前他在楼梯口回望了一眼,顾逸星仍旧维持着抱头的姿势不动,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离开Helens,时间走向晚上十点。
他又一次把开车不喝酒这件事给忘了,但既然已经喝了,便不能再开车。
这里离家也就三四公里,走路回去,就当醒酒。
他沿着科大西路往前走,想放空大脑,结果失败了。
他实在是太在意林旭尧的案件了,林家父母不配合,顾逸星的线索也不多,纵使他想调查,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他狠话都放出去了,不给尹燧一份答卷证明自己,他简直颜面扫地。
就这么双手插兜低着头边沉思边走路,忽地听到前方响起急刹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尖啸,撕裂了夜晚寂静的空气。
紧接着,“砰”的一声,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一切发生了太快了,叶珹刚从思绪里抽身,就看见前方不远处,一辆白色的牧马人擦着一棵树停下,引擎盖被撞得变形,弹了开来,幽幽地冒着灰白的烟,模糊了前挡风玻璃后驾驶员的脸。
十点,路上车不多,人们都赶着回家,众人都被这巨大的声音惊得一停,但很快又各走各的路,没人停下来查看一眼。
他瞅了眼车牌,似曾相识。
他当即拔腿向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冲了过去。
“尹燧!尹制片!”他来到门边,扯着被锁死的车门,拼尽全力还是扯不动,便使劲地拍了拍车窗。
尹燧喘着粗气,全身僵硬,眼前血色一片。他的耳朵里像是堵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抬眼看向了窗外。
看到叶珹的那一瞬间,他的听觉缓慢地恢复,他听到他在喊他的名字。
尹燧奋力牵动左手,打开了车门。
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双腿软绵绵的不能支撑,才一踩到踏板,他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从高高的车身上直接摔下来。
叶珹及时一把扶住了他,“发生什么了?”
尹燧出于本能地牢牢反抓住他,毫无血色的双唇风中树叶般颤抖着,“刚才有只猫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我为了躲它……”
叶珹哭笑不得:“为了躲一只猫?”
尹燧点头,喘息着,说:“我不能把它撞死吧?”
“再歪一寸,可能撞死的就是你了。”叶珹回身指了指他的车蹭上的参天大树,没好气地说,“什么能比人命更重要,你说是吧?”
尹燧突然琢磨出这话的语调怪怪的,像是别有所指。他把被尹燧搀扶的胳膊抽回来,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说:“你说得也不全对。”
叶珹从前挡风玻璃向车里张望一眼,问:“大半夜的一个人乱逛什么,不陪你女朋友吗?”
尹燧眉心一跳,荒谬地看着叶珹,“什么女朋友,我母单,哪有女朋友?”
“我等会儿和你说。”叶珹眼神飘了一飘,拉开了他的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蹭树地点就在华兴社家属区的门外,这车肯定是要送去维修,因此再折腾进小区不值当。
他熟练地倒车调头,把车开到了路边划出来的停车位上,然后又跳了下来,把钥匙丢给了尹燧。
“今天中午去你办公室的不是女朋友?”叶珹和尹燧并肩走到了人行道上,“徐寒宇他们都看到了。”
尹燧意识到他忽然不用敬语“您”了。
但他没问为什么,管他呢,他肯定还是在为敬酒和节目的事儿耿耿于怀。
“那不是我女朋友。”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是你辅导员,孟思灵。”
叶珹疑惑,“她去找你干什么?”
风吹过树梢,初秋的凉意一天比一天深。
尹燧禁不住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下周一有个校级讲座,我是主讲人,她来邀请我。”
“哪种讲座?”叶珹眉毛一挑。
“校友分享会,”尹燧说,“你应该参加过。”
“就是结束之后能提问互动的那种?”
尹燧点了点头。
叶珹眼珠子一转,一个计划在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成型。
他把尹燧送到单元门前,笑着说,“我会去捧场的,尹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