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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虺女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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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当你是朋友。”朗怀臣的眼神冷了下去,“你替象族传话,指望她复活了能带来好处。岂不是也与恶魔为伍?”
鲁翔一瞬不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朗怀臣,屏住呼吸,说不出话。
“苏托多能让你找过来,别以为你妈就多清白。”星夜抱着胳膊,满眼是嘲弄。
“对呀,我们都是坏人!你要来跟我们玩,你也是坏人!”花花五圣努力摆出一副凶脸。
“你没有见过她,你所知的只是后人修饰的传言,你不知她如何成长如何离去。”朗怀臣最终说道,“请你不要评判她。”
鲁翔逐渐意识到自己冒然了。而他若一意孤行,自己的族群只能迎接未帮的宿命,不由得脸色白了又青,最终动了动嘴皮子,“抱歉。”
……
朗怀臣回到房间,站在门口望着床上侧躺似乎睡着了的宫翡。半晌他才跟石人松动一般,朝她走过来。到了床前,他才看到她依旧睁着眼睛。
“还没睡着?”他轻声问。
“嗯。”宫翡点头,脖子上的淤青依旧吓人。
朗怀臣从另一侧坐过来,没有掀开被子,只是侧躺在被子上面,将她搂近,伸出胳膊让她枕着。
夜色无声,宫翡望着窗外灿烂星空,没有说话。
“虺女,她的父亲是越过龙门的鲤鱼精,母亲一脉则是长蛇,祖上出过化蛇和肥遗。”黑暗中,朗怀臣终于开口。化蛇,一旦开口说话便会招来滔天洪水。而肥遗,所到之处即大旱。
“虺女自小勤于修炼,历练千年,因此复苏上古妖力,成为最后一只具有上古血脉觉醒的妖兽。她的存在让妖界恐慌……很可笑吧,仅仅是因为存在,就被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那群行凶者打着正义的旗号,获得一片支持……逐渐就变成整个妖界为了自保,追杀虺女。虺女的父母死于所谓的正义之士手下,因为她轻信了敌人,以为对方是真来和谈,以为自己真能和父母一起过上平静生活。”
“这件事发生后,虺女性情大变——既然你认为我是恶人,那我便做个恶人。她将其他也被追杀的妖怪收入麾下,为自己也为大家列出长长的仇人名单,一家一家杀过去,管你是权势滔天,还是街头卖唱。后来,”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就遇见了她。”
“讹兽,以美色与谎言惑人,就此别无它技。而我又流浪街头,多受欺负,被灌下文茎果,不能说谎,也就徒留一张好皮囊。我戴着一副夸张的面具,用以掩住真容,也能勉强吓唬人。只是更多时候不奏效,我只能拖着一身伤口去郊外的溪河清洗。”回忆起过去,朗怀臣觉得仿佛就在昨天,“那天早晨,在淮水河畔,我见到了她。当时我站在水里,让水流给腿脚上的伤口降温。因为饿了半个月肚子,我从溪水里捞出一颗鹅卵石放进嘴里,聊以慰藉。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地看我。”
夜风安静,他娓娓道来,“她看了我很久。但是她没有向我动手,我便默不吭声地继续站在水里,吃石子。”他说着自己也低低笑起来,“太可笑,什么妖怪会吃石子?可是她没笑我,反而问我,你有家吗?这个问题实在太古怪了。第一次有人问,可我却不知怎么回答。而且因为眼睛肿胀充血,透过面具的裂缝,我看不清她。所以我就站在水里这么傻呆呆地望着她。”
“然后她就叹了一口气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又是‘家’这个字眼。我听到树林里有鸟在叫,水里的鱼在碰我的脚,而头顶的太阳异常暖和。于是我点了点头……她把我捡回去,而我就这么跟她走了。我跟在她的身后,赤脚走过满是落叶的山林,水藻柔软的沼泽。她笑我说防备心这么差,怪不得被打成猪头。我想,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家。从此以后……她存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宫翡的心猛地踩空了一脚。
“后来,我知道了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凶邪虺女。可那又怎样?毕竟所谓的好人也没对我多少好。外界称呼我们是沆瀣一气的虺女堂。而在这个大家庭里,我力小人微。当大家在堂中议事时,我只能站在门外驻守。隔着远远近近十层帷纱,看不到她的轮廓。她是所有人心中敬仰的虺女,而我是才入门的渺小少年。我发誓一定要努力站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她就像太阳一样,是我追随的方向。”
“别人修炼时,我在修炼。别人休息吃饭喝水睡觉时,我依旧在修炼。她晚上总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因此见到了月光下夜习的我,时不时过来看我修行到什么程度。知道我在进步,她会开心地笑。偶尔,她也会打趣问我,你能打败那朵花吗?你能打败那棵树吗?后来的后来,她的问话终于变成,试试,你能打败我吗?这时,我已经成功走过那十层帷纱,站在了她的身边,成为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面对外人,我一直戴着面具,无人知晓我姓名。因为我和她在淮水之晨相遇,所以大家叫我淮晨郎。在我站到她身侧后,这个名号也传了出去。她说既然要做坏人,那就坏得更加彻底,于是将七十二变的妖法也传授于我。其实我知道,她只是担心我作为讹兽被看轻,更担心有一日妖界知道我是讹兽时,设法从讹兽天性下手杀死我。如果我会了七十二变,那便无人能揣测我的真身。七十二变妖法很难,习得需靠天资,靠努力,靠运气。可是我终究做到了。”
“成功以后,我度过了非常开心的一天。早上,我们给兰姑妈庆生。等大家和兰姑妈喝得醉醺醺,她带我去了即翼山,告诉我一切只是开始。我真正的历练,会从她征服的即翼山起步。最后,我们一起去了云梦泽,偷偷翻阅九头鸟的古妖书。因为她无意间寻得一颗莲子,想要搞清楚莲子是不是传说中的玲珑妖匣。而每一只九头鸟都有九颗头,所以他们的藏书非常多。我们在云梦泽的帐篷里隐秘地呆到深夜,直到被一个小孩发现。最终,在九头鸟的追杀当中,我们离开云梦泽。”
“我以为此后的每一天都会如那天一般充满惊喜,化险为夷。总来的说非常高兴。而且我第一次有机会跟她单独待到深夜。可是第二天,兰姑妈的丈夫被西海龙王所杀。我知道,我们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经过妖界百年合力绞杀与污蔑,我们没有新鲜血液加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一个个消亡。最后只剩下零星残兵老将,漂泊四散。为了给兰姑妈的丈夫报仇,她身负重伤。我的伤也没比她好多少。我用残存的力气将她带到人间,在一个村落隐姓埋名,想要治好她的伤。可是她失去了半只心脏。我无能为力。她一日比一日憔悴,望着窗外炊烟中村女浣纱。她说她想做一个人,就没有那些烦恼和悲伤了。”
“后来,我终于集齐所有的玲珑妖匣,在她魂飞魄散的那一天,将她的魂魄碎片放进匣中保管。我希望终有一日能将她复活,却也不愿她再生为妖,所以我迈了一步险棋,将她三魂七魄当中的人魂释放向天空,没有留下……总想着,或许这样就能如她所愿吧。”
“那是三千年之前的事了……我因为分离她的灵魂前拿我自己做实验,导致自己的灵魂出现裂缝,所以勉强坚持到事成后便化为原形,昏睡不醒,一梦千年。而后我也曾苏醒过,却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继续守护玲珑妖匣。直到三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我化为磐石,被你的父亲唤醒。”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余下的话不必再多说,因为宫翡已经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回过神来,已经是泪湿衣襟。明明朗怀臣陪在她的身边,她却感觉他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却总觉得自己一阵热,一阵冷。
宫翡很清楚,朗怀臣将故事说完,就此他和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可这时,朗怀臣却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是她,面对如今的局面,你还会希望自己被复活,为的是去拯救妖界吗?”
宫翡虽然在流泪,却笑了出来,“你是妖,兰姑妈也是妖,不对吗?”那么就有拯救的理由。“她有资格知道你……你还想等待几个三千年?”
“她知道。”朗怀臣打开顶灯,伸手抚摸上她脸上的泪痕,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一切。但如果要这么做,时间就开始紧张了。他立即起身下床,到阳台一声口哨唤回花花五圣,然后回来才继续说道,“如果你感觉到任何身体的变化,不要担心。如果见到有透明的巨物,也不要害怕。你是——”
“大半夜在闹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兰姑妈的声音。她还是从瀑布回来了。
朗怀臣一愣,疾步过去开门。
“怎么又有其他妖气?”兰姑妈盯着他,又看到宫翡坐在床上。
“我要劫狱。”朗怀臣没有解释,毫不犹豫地穿起外套。
兰姑妈一听劫狱,便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陡然变了,“只有四个小时就要日出,赶紧!”终于,朗怀臣终于动起来了。
“什么劫狱?”宫翡奔下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面对把控整个妖界的人参精,朗怀臣不光有“朋友”在监狱,更有曾经即翼山的老相识也在监狱。这些妖怪全在重犯海底监狱,也就是星夜叛逃的那个监狱。而如果要劫狱,满月之夜是最恰当的时机。海底监狱会受潮汐影响。否则又得等一个月。
“四个小时之后,我会告诉你如何面对自己。不要害怕。”朗怀臣重新回到宫翡身边,他还是担心宫翡作为一个曾经斩妖除魔的道士,无法接受自己原身是妖怪。而如果她情绪波动,自己必须要陪在她身边。在故事中当旁观者,与亲历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她想当旁观者,还是亲历者?
四个小时,是彼此的重新思考时间。
“怀臣快点!”兰姑妈继续催促。而这时花花五圣也飞过来了。
“你们守住宫翡。”朗怀臣吩咐几只鸟,最后深深凝视宫翡一眼,转身离开。
他径直来到尘封许久的地下室,打开那多年未碰的柜子。
柜门吱呀一声,出现一只漂亮的面具,白色为底,面上色彩斑斓,周围扎着白毛,坠着绿松石和红宝石。
……
两个小时后,幽暗压抑的海底监狱。
受大潮影响,虾兵蟹将各个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巨响,监狱顶石哗啦一声碎落。随着报警哨声响起,所有兵将慌忙响应,而铁钉入骨的囚犯们则拖着铁链发出阵阵异动。
劫狱者二人从天而降,路线清晰,以血封喉所有拦路者。
见到星夜的那一瞬间,黝黑的囚牢里发出激动的欢呼。而当见到那戴着面具提着长剑的男人,囚牢皆瞬间噤声。
一个小时后,天色熹微之中,兰城一商务楼。
冯伟穿着扣错扣子的衬衣,横披着外套,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桌上的加急文件。而更多加急文件正一封一封从文件袋里吐出来,很快堆积如山。
大门被碰碰地砸响,外面脚步杂乱,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喊着冯处长。
海底监狱虽然不在兰城,但就在兰城隔壁,也就还是在冯伟眼皮子底下。
上一次,他能找借口说星夜抢劫时,他不在兰城。可这一次,重犯全部越狱,他就在兰城。
而且,据说是那个男人劫狱……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传闻中,他唤曰淮晨郎,是一个上古凶兽的男宠,也是她的得力干将,因过于俊美而戴上面具。而他上一次出现是三千年前,众妖都以为他死了。
晃动的灯光下,冯伟看着手里的加急文件,看着砰砰作响的大门,看着满书架的考公文件,看着桌上各种大部头书籍,看着写有仕途光明几个大字的书法摆件,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