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寒花一梦(五) ...
-
静静看着她回剑入鞘后决然离去,投在野薇上的那一抹单薄的影子在清寂月华中愈显得纤弱怜人……他没有追出去,四年了,他其实了解她的……譬如他清楚自己方才的苦肉计绝非于事无济,一向冷然淡漠的她竟错愕怔愣到了那般——他赌对了。
他明白她心里其实在意他的,而且应该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多,可这倔强的人儿自己却不肯承认……
从来,她都是这样的,不肯示弱,更不肯留了丁点儿软肋给他人……
那是血雨腥风的武林中绽开的浴血寒花,十一年的严霜凝就,坚冰为骨剑为魂!
可,他偏偏看到过她的纤弱无助的模样,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单薄伶仃的纤弱少女就那样孑孑独立在这月夜的镜湖边,染了秋寒的夜风轻轻扬起她那一袭冰青的纱衫,纤纤的影子在风里似乎微微的颤,那样孤零与无依,脆弱怜人得像极了记忆里汀洲上那一株摇曳在清寒晨风中的白芷花……
他清楚是怎样残酷的过往让一个十岁年纪的冲龄稚女在迁流岁月里长成了如今的孤漠模样。四年的并辔携手、同行江湖,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深深眷恋上了与她双剑交辉时的那一份生死相契,眷恋上了水魄剔透如水的剑刃上映出的那一张清婉丽质却两眸凝霜的冰寒容颜,眷恋上了他撷叶吹曲……她听着他唇边飞出的清婉调子入眠的每一个夜晚……
他的心底最深处那样热切地希望着,希望她有一日可以在他面前褪下所有戒备,可以像任何一个江南的弱质女儿一般在他面前尽情渲泄所有的委屈与无助……甚至无数次臆想过有一日她那张总凝冰积雪的清寒的容颜上可以绽开明丽无伦的笑意……她其实生得极清婉,笑起来想必很美的……
他不想她再有那样的孤零清寂,那样切然地想要她知道——只要她愿意,日后的路他就会陪她走!
可他却明白他的芷儿是怎样骄傲的女子,倔强到绝不屑于在任何人眼前示弱!
那样的话,他可以让步,如果两个太过冷傲矜持的人注定无法相守,那……他愿意放下他的所有骄傲,随着她的意愿、随着她的脚步……来走日后的路。
可……即便这样,她仍是没那么容易接受的罢?
那,没关系,他们都还年轻,他可以等她,一直等到她看清自己的心意为止,四年不够,那八年呢?十六年呢?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剑云舟一直就是个很固执很坚持的人——这次,也绝不例外!
林子尽头是一条绕林而过的清溪,明皎月华下白沙浅流静静流淌……澄静波光里映出一张如水清婉,此刻却纸般苍白的容颜……
临水自照的女子看着水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时神思怔然……已经十一年了罢,流澜漂月一般的光阴就这样一恍而过,不知不觉里已经久到连她自己都快忘了青纱掩面前的模样……
低手将染血的水魄浸入染了秋寒的浅流中,剔透如水的剑锷映着出河底净澈一色的白沙分外清华澈然,那剑锷上的殷红就在滟滟流波里一点点渐褪,随着清浅溪流渐散渐淡……
女子的目光静静凝在那回复如初的水魄上,恍然间神思已远……
总记得幼年时候,稚龄的九岁女童还正是承欢膝下的年纪,父慈母爱,做为二老的幼女她自小受尽宠护,而她较同龄孩子更令人歆羡的是不只有对她珍之如玉的父母,更时时处处护着她,毫无保留地待她好的哥哥和兰烬姐姐,那时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水明斋的沁雪园,因为这里是哥哥和兰烬姐姐常来练剑的地方,而她总能在这儿找到点儿有趣的事情来玩儿……
兰烬姐姐是爹娘收留的孤女,九岁上就来了家里,那时哥哥才七岁,而她——还是个呀呀学语的小娃娃。
三人自幼一处长大,兰烬姐姐的习武天份也极高,再加上刻苦异常,所以剑术进境分毫不比身为水家长子的哥哥逊色,而年纪最小的她也是不甘落后的,每每缠了两人把今日新学的剑法一一教她,三遍五遍不行就十遍二十遍,而哥哥和兰烬姐姐向来都由着她任性……见了一边看剑谱一边打盹儿的她还会轻手轻脚地抱回房里放在她的雪青锦绣纹小床上……而后来她了解了这一点后就常常装睡骗二人抱她一会儿,小小的孩子那样拙劣的演技竟然每每得逞……
九岁的时候,凭着小孩子特有的敏锐,她发现哥哥竟然喜欢兰烬姐姐。平素那样稳敛深睿小大人似的哥哥,剑术精绝、英才卓荦的哥哥,在和兰烬姐姐说话时居然会莫名地脸红。那年,哥哥十五岁,而兰烬姐姐十七岁。
即便九岁的她也明白,兰烬姐姐明里的身份虽然只是家中的侍女,但爹娘一直极喜欢这个颖悟灵透的孩子,待她极好。只要哥哥够男子汉,够有胆气,让兰烬姐姐知道他的心意应了他,那爹娘定是乐见其成的。
可,十五岁的哥哥居然比九岁的她脸皮还要薄,只敢偷偷在夜里绘了一幅幅兰烬姐姐的丹青,秦竹管的紫毫湖笔蘸了铅白、朱丹、胭脂,细细工笔勾勒出乌缎样的发、丽质婉然的五官、灵气点点的水眸……有一次正画着,却“恰好”给晚间进来送剑谱的兰烬姐姐撞到,哥哥急急想寻东西去掩那只着色了一半的画,却怕洇了……只得有些僵硬地静静立在案前从身子挡着画,谁知有人打开了窗子,夜风入户,将案上墨迹未干的一轴画吹开,一幅月下舞剑的少女画像就这样蓦然间完完全全亮在了两人眼前……
而门外,这一出戏的幕后主谋——小小的九岁孩子就那样躲在窗下,带了满脸窃笑满意地欣赏着这两个平日里比谁都镇定的人此刻熟透的脸色……
那时,九岁的稚龄女童曾以为,她的生活永远就会是这样,爹娘,哥哥、兰烬姐姐,还有水明斋里那么那么多的人,这样一路地永远走下去……
——她永远记得那天,爹爹新丧,夜枭盟的人马猝然攻进水明斋,哥哥当机立断,把水魄剑交给了她,带了让兰烬姐姐护着她从密道逃走。
别人都以为哥哥只是为了护这唯一的妹妹——可她自己明白,这也是唯一能让兰烬姐姐在此时离开的理由!生死关头,哥哥他尽最大努力保护着自己最重要的人。
第二天,钱塘城里传出水明斋少主水筠寒的死讯,因为不肯说出她和水魄的下落,哥哥——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哥哥,被她骗着抱着她回房小心地放在小床上的哥哥,偷偷在夜里画着兰烬姐姐的丹青,被撞破后脸色郝红到耳根哥哥——被人用一剑一剑削肉剔骨而死……血肉流离……
她哭得天昏地暗,而兰烬姐姐居然没有一滴泪,就那样脸色惨白、安安静静地抱膝坐着,木雕泥塑一般……
那晚,她睡梦里觉得一直紧紧揽着她哄她睡着的人动作极小心地放开了她,而后,她也悄悄起身,追着兰烬姐姐的步子到了密林深处……
她躲在树后,看着兰烬姐姐的飞星剑出鞘,剑影破空,那样悲怆的剑鸣直让天地变色,而后,一剑一剑狂乱地落下,林间的高木随剑风而倒…尖锐的针叶纷纷扬落,划破她的脸、刺破身上单薄的衣袂,殷红的血一点点浸透了那一袭素淡的长衣……可狂乱挥剑的人似乎浑然不觉,只任漫天针叶扬落、刺得她一身血迹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