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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寒花一梦(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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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云舟备道兼程,带着一身风尘赶回平澜城时,已经是次日黄昏。
“你回来,就是跟我讨要那对鹔鹴?”烛火昏黄的松明轩中,剑崧的语声沉沉地压下来,阴郁得化不开。
“是。”剑云舟一袭月白劲装,居中而跪,清朗铮然的语声,坚定得不带一丝犹疑“望父亲赐药。”
“若,我不给呢?”平澜城主的声音里更见森意,眸光有些冷“你知道那东西的贵重。”
“若父亲不允,那——”白衣公子的语气一顿,再开口时已经透了决绝“请恕云舟不孝!”
“你——竟是打算强抢么?”剑崧沉声反问,冰冷的脸色已经隐隐透了铁青。
“云舟不欲走到那一步,但若逼得不已……”他暗自紧了紧手里的云心剑“也惟有如此。”
毕竟,她已等不起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父子两人就这样冷然的对峙,夜风入户,带了秋日的寒凉将室内的烛火吹得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了起来:“明日,破了倾云天罡阵,那对鹔鹴……你带走。”顿了一顿,“只是,从今住后,我剑崧再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与平澜城也再无半分瓜葛!”
“父亲……”剑云舟不能置信地唤了声。
他竟真的答应……让他带走那对鹔鹴了。
至于倾云天罡阵,云舟心中雪亮,此阵于外人而言凶险异常,但对于自十三岁就开始闯阵的他而言,却并未有多么可怕。甚至他十八岁离开平澜城时已经成功闯到了第十七层,现而今,四年的江湖历练中他的剑术更是有了长足的长进,若是今日要破阵的话,他起码……有九成把握。
而他明白父亲之所以安排他闯阵,也只因当年这夺得对鹔鹴平澜城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不如此难杜攸攸众口。
而……自此与平澜城再无瓜葛,那就是说他真的可以从今往后同芷儿任游四方,再无牵绊了么?
父亲,竟是真的要成全他的心意……
室中的长者临窗而立,面对着窗外透过的一轮皎月,脸色隐在夜色里已有些模糊了……
涵嫣,当年为舟儿的事,你恨我入骨。而今,我成全了他,你……应当高兴的罢。
其实,云舟,这个天分极高的长子,一直都是他心底最深的骄傲,他不否认自己从小就把这孩子作为了他成就霸业的一枚重要棋子,但同时,他亦做着身为一个父亲当做的所有。
武林深险,时时处处都是生死搏杀,没有卓绝武功、没有铁腕手段、没有冷厉心肠,那日后在这血腥江湖中会是怎样景况?他剑崧的儿子,必是人中之龙!
所以他以近乎残酷的方式磨砺云舟的心志,而这个孩子也优秀得超出了他的想像。
如今,功业已就,才蓦然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良久。
那,他要的,他给便是。
次日,平澜城,观岳台。
云舟持剑,临风立在观宇台上,台下就是三百零九名死士组成的倾云天罡阵。
在入阵之前,他见到了自己已阔别四年的弟弟——剑云艟。
眼前的清逸少年而今已是十八岁,因为幼时的“病”,他的肤色较寻常男子更白皙一些,五官眉目似极了娘亲,比他这个兄长来更加的清隽秀逸,透了几分文质尔雅的书卷气。
他看着这个称得上“陌生”的弟弟,一时竟觉得无话,而眼前苍白秀气的少年却是冲他这个哥哥微微一笑,莫名地……他觉得那笑意里带了一丝诡异……
而且——云艟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今日观场的除了他的城主父亲,理应只有城中的几位长老而已。
踏入倾云天罡阵的一刹,澄清了心头所有杂念,开始用心闯阵,身与心合,形与剑合,一招一式间都是必杀的决绝狠厉!
轻松闯过了一层、接着第二层、第三层,果然如他之前所料的那般,这幼年时噩梦一般的阵法于如今的他而言已经轻松了许多,到了第十六层时,渐渐吃力,勉力闯过第十七层,他的心头微微一定:终于到了这最后的一关……
蓦地,眼角被什么东西一闪。
他的目光向源头掠去,瞬时凝住了:云艟宽大的云纹袖里拢着一只小小的蓝色鸟儿,可怜兮兮地被扼住了咽喉,一声求救的鸣声也发不出。
而方才的眼角闪到的亮光,就是这鸟儿身上璀璨的蓝色尾羽。
云舟蓦然神思一乱,不提防间,已有一枚冷箭自背后射来。
险险避过,他尽力宁定着心绪,但却看见云艟的笑意更深——鹔鹴乃世间贞鸟,失偶断不独活。
他的手里握着这只鹔鹴,也就是握着芷儿唯一的希望——
呵——这就是他的弟弟呢……
生死对决之中,分心,便是自寻死路。
而当他心神一乱,肩上受了第一道伤后,情势便开始失控……身上的剑伤愈来愈多,殷红的血渗红了一袭月白的衣裳。
而云艟,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深了开去。
哥哥,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会折在你不中的弟弟手里罢。
你恐怕从来不知道,我心底里有多恨你!
自小记事起,便时常听下人私底下议论,二公子打小就是个药罐子,据说这身子是养不好的,一个靠参汤吊着命的病秧子……能有什么出息?也就是夫人心善,顾念着这个小儿子,日日护着守着。
若是寻常人家,生了这么个养不活的,只怕不早弃了去。
而大公子,那是何等天纵英才!
四岁习武,七岁时已学成“流雪剑法”,八岁上能在墨长老手下走过百招……
而今才不过十一岁牛纪,却已济身城中一流高手之列,举众翊戴、深得人心。
之后,别苑里那个人人都觉得活不长的二公子,常常能听到他那个惊才绝世的兄长的消息。
大公子昨日败了回风堂主万俟松,几位长老都惊到了呢……
大公子前日领着五十精锐挑了夜枭盟晋阳分舵,立了大功……
大公子一人一剑闯了凌宇阁,拿下了阁主华天汐,现下城主正在前厅为他接风洗尘呢……
一日日的听着,一日日愈来愈深的忌妒,终于让恨这个人恨得入了骨!
此刻,他这个天纵英才、不可一世的大哥,终于被伤得血透重衣,在他眼前现了狼狈模样……
剑云艟接近了剑阵,看着自己的兄长垂死挣扎。
蓦地,奄奄一息的年轻剑客,冲天习鹤一般陡然振剑,掠上了看台!
下一刹,寒芒湛然的云心剑,已逼在了剑云艟颈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云舟一袭白衣浴血,冷冷地凝视着这个让他陷入死地的胞弟——只要再近一寸,他就会永远消失在世上,可云心剑在手,他眼前却浮现起那一双温和清婉的眼,那一曲梦里的梅花落,娘亲……
他自己已经没有活命之机,若云艟也死了——
那一战,倾云天罡阵中三百零九名杀手中二百七十四名毙命,其余重伤。
一日后,他带着一双鹔鹴回到了采薇涧。
当浑身的伤口发作,眼前昏黑下去时,他脑中只余了一个念头。
芷儿……原你此生安乐,一世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