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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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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字写完已经傍晚,宫侑甩了甩胳膊,太久没碰纸笔,他的思绪同老钢笔一起锈住了。
夕阳的余晖缭绕,信纸连同他一道泡在又紫又红的天光下。
“侑。”
他回头,她背靠床头,长发胡乱地披在身侧,她的脸也被天地间最后一绺缱绻的日光笼罩着,凝结成她嘴角疲惫又骄傲的微笑。看到这抹笑容,宫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走向她。
“我在。”
他们的女儿正在她怀中酣睡,小小的一颗。
“真漂亮。”宫侑轻轻道。他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她看穿了他的紧张,鼓励似的触碰他的指尖。
宫侑像搂着一团云朵,与抱清显时的感觉不一样,最初的小心褪去,河滩上浮现出一片片冒出新芽的苗茬。小女儿还睁不开眼睛,懒洋洋地眯缝成一条线,也看不出五官的走向和轮廓,但宫侑无比确信,这就是他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
从今往后,他要做爸爸了。
他好像找回了十八岁最后一场春高的感觉。那个春天,他和他的血亲、伙伴一道,高昂着头颅,在强者中厮杀出一条闪烁着耀眼光芒的血路,登上领奖台。十八岁的宫侑和宫治被澎湃的激动冲昏头脑,整个人就像一个快要涨破的气球。他们高举奖杯,骄傲地接受四面八方的喝彩。
除却震天的掌声,他还看到了观众席里的家人。他的父亲坐在一片喧哗之间,泰然自若,既不高兴,也不沮丧。回家后,爸爸竟然拿出几罐陈年老酒,破天荒地和他们来了一场父子会谈。他们聊了许多,多是些七七八八的小事,已经被岁月冲刷干净了。
但就在方才,宫侑想起来了。
爸爸当时伸手,看上去想捏捏宫侑的脸,最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完,他笑着说:“我也老了啊......”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却在宫侑抱住女儿的一瞬间,排山倒海不由分说地挤进他的大脑。
他恐怕再也无法打趣说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了,现在他的责任是抚养怀中的这个小孩长大,就像他的父亲做的那样。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个女孩也登上她的领奖台,他再喝一杯白酒,说一句,啊——我也老了。
那女人呢?一个女孩究竟要怎样才能成长为女人呢?
宫侑的母亲来自冬月飘雪的北海道,她与爸爸结婚时只有二十岁。自打他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副端庄娴雅的样子,老爸说,他们相遇时他还只是个大四穷学生,狗屁不通,自视甚高。那天兵库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他跑进一家便利店买关东煮暖手,一开门,心就撞进店员小姐粲然的眼睛里。
就像所有爱情故事的开始一样,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他们飞速地结了婚,很快生下了宫侑和宫治。那年她只有22岁,年轻勇敢又天真。他们过了好一阵清苦的日子,她在家中带孩子,他在外面工作,争吵与沉默交替起伏。后来,他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宫爸爸抱住孩子们,说他们真的是被命运眷顾的一家人。
宫双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家里处处都留下他们的标记。妈妈没办法的时候,就把爸爸喊过来,两个小孩特别害怕凶脸的爸爸,一下子就噤了声。
宫侑十七岁那年在仓库里翻到了一个破旧的本子,字迹工整清秀,叫他想起妈妈。他小心地翻动着页面,里面稀稀拉拉地记录着一些他出生前的故事,突然,一阵风吹过,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最后在某一页停下。
他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有些难过。那一页标注的日期,大概在他们两岁时。宫侑觉得自己在不经意间掀开了一道结死的痂。
“侑和治成长得很快,已经学会说许多话了。今天给他们做了虾仁蛋滑,治很喜欢,侑却不感冒,看来下次要做些其他的呢。他们今晚没有哭,我可以有一两个小时自己的时间,写的时候发现距离上次写日记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希望有时间能够完成去年的那幅画。快到母亲节了,街道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祝伟大的母亲节日快乐。我并不觉得自己伟大,也不喜欢他爸叫我孩子妈,好吧,我也叫了他孩子爸……天哪……”
这件事宫侑并没有告诉宫治,但他是个很难憋住话的人,于是思来想去,宫侑别扭地告诉了他的同桌。
同桌是个明艳夺目的女孩,和母亲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生小孩。
为什么?宫侑问。
生小孩那么痛,我才不干呢。再说了,谁能配得上我?
宫侑听完,小声嘟囔道,我就不错啊。
你说什么?
他不语,反而伸长筷子,飞速地从她的便当盒里叼走了全部的章鱼丸。她气得七窍生烟,噌地站起来就要打人,没想到宫侑更快,早就捧着便当盒蹿出几米开外了。
年轻的他们并不知道,命运早将两人的未来拧成一线。只是他并没有和她走到最后,而说着绝对不会结婚生子的她反倒是他们之中最先生育的人。
那个女人结婚前夜曾给他打过一通电话。好吧,不止一通,手机屏幕近乎闪烁了半夜,他才肯接通。
“你就是个神经病!”
宫侑都能想象出她现在的表情,一定气得眉眼凌厉,眼角的泪痣跟着战栗。宫侑得意地说:“谁叫你以前挂我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细微的叹息,像是黎明时分从木叶尖滑落进池塘的露珠,入水声被晨雾吞了进去。
“那我们,扯平了。”
“嗯,扯平了。”
“明天给你和宫治安排在亲戚那一桌,你没意见吧?”
“哪敢。”宫侑想了想,打趣道,“没想到大小姐把我们当家人啊。”
“别想多了,那一桌正好空出三个位置,北老大和角名又不愿意,除开你们两兄弟和丫头还能有谁?”
“是咯,是咯,我自作多情。”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侑。”
“干嘛。”
“你结婚前在想什么?”
“......你在害怕吗?”
宫侑没等来她的回答,他只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宫侑在这阵好比跃入时间缝隙的静默中迷失了自己,随着静默的延续,他变得越来越疑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青春肆意的高中三年,他俩那时候还是同桌,她在历史课上睡觉,他画小人。
而现在,他喜欢过的漂亮姑娘要结婚了,她的伴娘是他的爱人,他和他的兄弟是她的家人。
宫侑仍旧困惑着,他想,或许这辈子都解不开命运这道谜题了。但管他的呢,反正纠纠葛葛地也走到现在了。
“你爱他,对吗?”
“嗯。”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还记得吗,国中时你偷看妈妈的日记,问我为什么看了之后自己会那么难过。我说因为你发现你妈失去了自我,然后我说——”
“你说你绝对不会结婚。”宫侑轻轻接过话头,“好吧,我大概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你把订婚戒指展示给我们看的时候,我惊讶得脑子发嗡。但这和我们的过去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就是无法想象,你,那可是你,你竟然会结婚?以前我也幻想过你结婚时会是什么样,但很遗憾,我既无法想象谁会站在你身边,也无法想象你站在一个人身旁。毕竟我们太像了,都挺招人恨的。”
“......谁跟你像了。”
“反正我无法想象。后来我先结婚了,你依旧独个儿活着,还是原来那副讨人厌的样子。虽然我很不爽,有的时候却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甚至在隐隐期盼你永远不要结婚.......你一直自由年轻,就好像我也一直自由年轻一样。
“可是后来他出现了,我看着你一点一点坠入爱河......嘿,不要笑,你就是坠入了爱河!我突然又觉得,这样才更好,比你强撑着坚强更好。因为我也很在乎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所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以往的寂寞,我像你爹一样希望你能获得幸福!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可是要嫁给一个为了你把整座城市的水仙花都买来铺在你家楼下的男人啊。这难道不值得你说一句去他妈的自由年轻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对自由说去他妈的。但,好吧,你说得对。”
她叹了口气:“我就是害怕,怕自己成为我的妈妈和,你妈妈那样。”
“拜托!谁说我们的妈妈不幸福了!”宫侑怒道,“再说了,你是谁啊?你就算结婚生子,也是一个酷妻子和酷妈妈,就像我的妻子一样。”
她也怒道:“少提丫头了,你一个男的,你懂个屁!”
“是,我不懂!那你给个准信,到底结不结婚,不结的话我把跑车开来带你逃婚!”
“滚!”
电话突兀地挂断了,宫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最后竟然开怀地大笑起来。丫头听到响动,睡眼惺忪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宫侑一把捞过爱人,把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惹得丫头也咯咯地笑出声。
司仪是那个女人的表哥,他问她,你是否愿意和新郎携手白头,结为夫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永远爱他,珍惜他,忠实于他。
不同于新郎那般义无反顾,她沉思了许久,这段沉默叫会场陷入一阵迷雾般的幻境中,到场的所有女宾都被拽进这场迷思,随着新娘的呼吸而呼吸,随着新娘的思考而思考。而所有男宾都屏住呼吸,如新郎一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新娘睁开眼,柔声说——我愿意。
现场爆发一阵如雷贯耳的掌声,新郎露出水汽迷蒙的笑容,眼眶含泪。他们相拥、相吻,好像要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中幸福到地老天荒。乐队奏响乐曲,宫侑隔着万千花海与他对视,他欣慰又释然地笑着,真诚地为她而感动。
“没用上跑车呢。”他对口型。
“太遗憾了。”她笑。
丫头问他,在姐姐说她愿意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虽然她从不说,但宫侑知道她一直对自己和姐姐的过去耿耿于怀。他握紧丫头的手,头一回如此迷茫,他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能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他永远记得那天,他们刚在一起不久,宫侑在稻荷崎同学聚会上对同桌说,我们赌一个吻吧。而丫头就坐在他身边,他的手甚至还揽着她的肩。
后来宫侑无数遍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那么说。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丫头身体的僵硬,而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处理那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他,眼底捎带着深不见底的讶然,可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想大喊,不,不是的,那个吻并不是说我还对她念念不忘,我只是、我只是......
“不管你到底什么意思,你都已经伤害了一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治冷漠无情地指出来,“或许还是这个世上除了老妈之外最爱你的女人。自求多福吧,人渣。”
宫治幸灾乐祸的嘴脸叫他恨不得冲上前揪住他的领子狠狠揍上一顿,但宫侑明白,治说的全是实话。
他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认命般地垂头,等待命运的审判。
然而,丫头只是冷静地说:
“我从小就没奢望过灿烂华丽的爱情,毕竟像我这么平凡的女孩,太厚重的爱只会变成难以承受的枷锁。但我依旧会偷偷想象,我的他在月下邀我跳舞,我们一起踩碎整片月光。我自知自己毫无过人之处,努力养活自己已是极限,直到长大后遇见姐姐和你,我才明白人原来也可以这么热烈的活着。你说,和姐姐快一年的同居,她的浓烈有没有影响我那么一点两点呢?我猜是没有的。因为假如她是我,那晚绝对会拍醒你再左右开弓送给你几个巴掌,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车,一骑绝尘。而不是像我这样,哭得不能自己,却舍不得责备任何人。”
宫侑愣愣地听着。
“但是,我永远无法成为她,我本来就不是她。”
尽管说着这些锥心刺骨的话,丫头依旧面不改色,宫侑头一回认识到原来她是这样有力的女人。
“我不与你撕破脸,只因为我也爱她,很爱很爱。我也非常爱你,愚蠢得无可救药得要死了的那样爱。我也不会大吵大闹,寻死觅活,非要你做出个选择。侑,这回轮到我做选择了。我选择留下。这个决定可能会害死我,但我希望最好不会。不然做鬼我也要把你拽进地狱。”
说完,许是见他呆愣在原地,她像往常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开玩笑的。”
那时的宫侑说了一句很蠢的话:“是吗,真的有吓到我。”
其实他早就决定爱她一辈子,尽管这话放在这里说,显得像是他被丫头吓破了胆子于是跪地求饶一样。不过算了,如果对象是她,跪地求饶又怎样呢?
宫侑该怎么告诉她,那个吻的本意只是诀别,他真心实意的想要为过去画上句号。宫侑并不是真的想吻谁,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过去的女主角从北前辈口中知晓了一切真相,而他稀里糊涂地伤害了所有人。
“你明明可以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要装傻?”
丫头怀孕六个月的某个傍晚,突然冷不防问道。
她想起了一些陈年烂事,大肚子的她再也忍不下去,又把它们翻了出来。
宫侑揉眉心:“我没有装。”
“你当时就是在装,我说了那么多,你轻飘飘一句就过去了。你其实什么都记得吧?”
“没有!我当时明明有跟你好好坦白的吧,我说,你知道我和她.......”
她没耐心地打断了他:“侑,我说的不是你和姐姐。我说的是那个赌约,你那时喝醉了......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你一直都不知道我要什么。”
宫侑确实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只好委屈巴巴地说:“是啊,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就只能把我所拥有的全部都捧给你啊。为什么还要那么纠结那件事呢?我说了实话你会信吗?”
“别讲啦!再讲下去你的孩子就没有妈妈了。”丫头气得差点哭出来,第一次恶狠狠地瞪自己的丈夫,“再等四个月,生完我就远走高飞,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我。”
“那我就找你一辈子!你不见我,我就躲在墙后面看你,每个月寄给你一张孩子的照片,你就是不能忘记我!”
“我真的讨厌死你了!”
丫头气极反笑,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而她话音刚落,就神色慌张地捂住肚子,吓得宫侑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扶住她。
“怎么了?”
“......它刚刚好像在里面,翻了个筋斗?”
丫头怔怔地看向宫侑,宫侑也怔怔地看向她。
半晌,二人齐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