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旧情人 ...
-
与前院的焦灼不同,此刻寿安堂里一片寂静。
余老夫人一袭如意纹黛蓝衣袍,头发花白,圆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因着性情豁达,精气神儿很是不错。
见到周家母子,余老夫人一点都不意外。
谭氏说月事不调,她这个年纪正是回经的阶段,倒也没什么大碍。
“妇人年五十上下,天癸竭,经水复行亦在情理之中,臻娘无需烦扰。”
谭氏并不在意此事,但也知道余老夫人聪慧,隐瞒不了,忽地起身下跪。
此举把余老夫人唬住了,忙道:“臻娘这是做甚?”
旁边的婆子连忙上前搀扶谭氏起身,她却不起,只道:“老夫人,今日臻娘唐突,还请老夫人勿要怪罪。”
余老夫人看着她不语,晓得她有话要说,朝婆子做了个手势,屋里的闲杂人等陆续离去。
“臻娘且起身,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谭氏还是不起,只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今日,我是为二郎而来。”
余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才再次上前扶她起身,“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心情,我这个老婆子都明白。”
谭氏心中委屈,“我亦知,二郎与三娘缘浅,可是他不听,任凭你怎么劝说,一根筋钻牛角尖。
“这些日二郎寝食难安,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心疼,却无可奈何。今日厚着脸皮求上门来,还请老夫人开解一番,好叫他忘了三娘。”
开解是假,想见余薇是真。
入了王府的女人,哪有那么容易得见。
余老夫人一时有些为难,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余薇已经嫁作他人妇,且又是皇家妇,出不得任何岔子。
见她久久不语,谭氏无助道:“臻娘此举着实冒犯,还请老夫人体恤小辈的不易。
“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盼三娘亲口回绝了二郎,彻底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忘了这段往事,若继续深陷泥潭,实在怕他熬不过去。”
余老夫人紧皱眉头道:“并非是老身不通情达理,只是今日三娘回门,睿王也在,若让她与二郎私会,传扬出去恐掀起事端,对余周两家声誉有损。”
谭氏摆手,“有老夫人在场,谈不上私会。”又道,“你是三娘祖母,她回门看望长辈在情理之中,想来睿王不至于这般不通情理。”
余老夫人沉默。
谭氏苦苦哀求。
那份爱子心切到底把老人家打动,毕竟若没有出现意外,成为余家女婿的人便是周闵秀。
没能结成亲家,是两家的遗憾。
不忍谭氏伤自尊,余老夫人递上方帕,说道:“都是做母亲的,今日我便担了这份责。”
“老夫人……”
“快别哭了,二郎年轻,以后总会遇到中意的女郎,倒是三娘……”
她神伤地叹了口气,“说句不中听的,三娘天真烂漫,王府那样的权贵,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牢笼?”
谭氏红着眼眶,想说什么,却忍下了。
余老夫人黯然道:“你心疼二郎,我又何尝不心疼三娘。京中人人都盼着往高处走,谁又知道那高处的不易。我们三娘性子倔,入了王府,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
提及这段婚事,双方长辈无不长吁短叹。
而另一边的余薇已经登门,余远植夫妻携子女接迎。
李湛是亲王,品阶高,二老见到女婿,得毕恭毕敬行礼。
余远植官拜大理寺正,从五品下,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会攀上皇亲国戚,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丢了体面。
相较而言,李湛则松弛随意,但那份由皇家权势熏陶出来的矜贵威仪是怎么都无法忽视的,压迫力十足。
一家子在厅堂上唯唯诺诺,拘谨且客套。
余薇有许多话想跟娘家人倾诉,碍于李湛在场,只得隐忍。
最后还是李湛识趣,说道:“想必三娘有许多体己话想同岳母叙说。”
余薇看向他,皮笑肉不笑把他推给老父亲,“殿下棋艺精湛,爹也精通一二,二位可否手谈一局?”
余远植万万没料到闺女会把烫手山芋丢到他手上,幽怨地剜了她一眼,“精通谈不上,略懂皮毛罢了。”
李湛瞅着父女二人,心中冷哼,就要看他们把周闵秀藏到几时。
他到底给了她体面,果真去跟余父对弈了。
大佛离开,苗氏紧绷的心弦落下,母女有体己话要说,去了边厢那边。
曾经娇俏的少女如今梳起妇人发髻,穿戴皆是上等锦缎,通身都是贵妇华丽,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苗氏心中五味杂陈,既欢喜女儿日后衣食无忧,也怕她受委屈日子煎熬。
“这些日……三娘在王府可还习惯?”
余薇“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苗氏握住她的手,神情颓靡道:“你打小就被我惯养得没甚规矩,去了王府,想来是拘束的。”
“阿娘,我很好。”
苗氏不信,知她报喜不报忧,心中更是无奈。
母女进入边厢,没有外人,苗氏终归心疼闺女,拿手帕拭泪,喉头发堵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阿娘……”
“那王府荣华不是我等能承受得起的,我倒宁愿你在周家享安稳自在。”
余薇垂眸,没有吭声。
一旁的周氏也跟着拭泪,安慰道:“夫人勿忧,这些日殿下待娘子甚好,言语爱重,处处维护。”
苗氏红眼道:“我是过来人,男人那点性子,什么都贪图新鲜,三娘是他强娶进府的,这会儿自是疼宠。
“待时日长些,那股子劲儿一过,总免不了莺莺燕燕,且他又是亲王,无人能管束,日后三娘只怕要吃他的苦头。”
余薇平静道:“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只要女儿守住心,就不会苦恼那些情爱。他若要纳妾,便多纳几房,省得在我身上折腾。”
听到这话,苗氏心疼不已,“傻孩子,那总归是你的夫君,我自是盼着你夫妻和和美美。
“只是现下你多半也听不进去,毕竟周家郎君曾那样的好,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没法回头了。
“我儿命苦,阿娘惟愿你往前看,莫要回头,方才能跨过这道坎儿。”
听着她关切的言语,余薇颇觉暖心,“阿娘的话我都记下了。”
苗氏爱怜地抚摸她的面庞,“阿娘这辈子没甚出息,教不了你什么,若在王府受了委屈,便回娘家来说说话。”
余薇点头。
苗氏终归不敢开口提周闵秀,他是余家不愿提及的敏感。
但周家母子在府里的事实委实棘手,若是刻意隐瞒,他日漏了出去,定会引起误会。
苗氏不知道该不该提,而与李湛对弈的余远植也忐忑不安。
一旁观战的余佑臣想说什么,却怕说错话。最终余远植经过天人交战,不动声色咳了一声。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仆人的声音,说周家母子前来拜访,去了寿安堂。
余远植故作诧异,看向李湛,细细观察他的神色,问道:“周夫人前来做甚?”
仆人答道:“听说她身子不适,由周二郎君陪同去寻老夫人看诊。”
余远植轻轻的“哦”了一声,有些尴尬为难。
余佑臣动了心思,硬着头皮试探道:“周闵秀既然来了,理应过来拜见殿下。”
李湛抬眸,拈着黑子没有答话。
余远植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生怕对方大发雷霆。
余佑臣亦是如此。
父子俩绷紧了皮,大气不敢出。
外头榕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阳光从窗棂洒落进来,室内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李湛拈着黑子久久不落,唇线抿直,眉眼沉沉,叫人无端生出害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子落下,李湛用没有情绪的语气道:“见一见也无妨。”
余佑臣实在受不了那份压迫,立马起身出去请人。许是心急,走到门口时踢到门槛差点绊了一跤。
余远植眼皮子跳了跳,紧绷着面皮拈白子,满脑子都是谁能来救救他。
李湛无视他的恐慌,脑中不禁想起一些不愉快的旧事。
那是一个雨夜,他的女人跟着周闵秀跑了。
俗称私奔。
周闵秀那小子,实在有种,他是余三娘愿意豁出性命去维护的人。李湛忽然觉得心窝子疼,嫉妒得要命。
另一边的余佑臣匆忙抵达寿安堂,得知他过来请周闵秀,谭氏不由得紧张起来。
余老夫人倒是镇定,看向周闵秀道:“二郎可害怕?”
周闵秀平静回答:“二郎不怕。”
余老夫人点头,“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你与三娘行得正坐得端,无需畏谗言。”
周闵秀向她行礼,余老夫人道:“去罢。”
谭氏到底担忧,唤道:“二郎……”
周闵秀腰板挺得笔直,“阿娘,儿知晓分寸。”
谭氏点头。
二人目送他们离去,尽管周闵秀年仅十九,却已有一身君子风骨。
余佑臣担心李湛找茬儿,一路上叮嘱他忍耐,那大佛他们招惹不起。
周闵秀压抑着心绪翻涌,回道:“阿兄放心,二郎不会让三妹难堪。”
提到余薇,余佑臣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咽下了话语。
二人往书房过来时,恰逢苗氏领着余薇去寿安堂。
猝不及防的相逢令双方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余薇一袭华裳,隔着海棠与周闵秀遥遥相望。
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