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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竹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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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其后种种,李岸皆已模糊,只依稀记得与张诤一同被从淤泥深处拔起。
他本道必死于此,不想竟捡回性命。
冥冥中似有天意,令其在乱世得遇张诤,于黄河巨浪中苟存。
李岸拒绝了医官要他立刻躺下治伤的劝告,草草处理了自己腿上重新崩裂、甚至开始流脓的伤口,用布条紧紧勒住止痛,便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棍,一步一顿,走出弥漫着绝望与草药味的大帐。
帐外,是地狱之后的景象。
幸存的民夫们三五成群地瘫倒在泥泞狼藉的地面上,精疲力竭。失去亲人的哀嚎断断续续,如同荒野孤狼的悲鸣。空气中残留着死亡的气息和失去一切的茫然。
李岸远远便看见了张诤的身影。
他独立河畔,背对狼藉,凝视着浑浊依旧、轰鸣奔流的黄河。
水面漂浮断木杂物,在漩涡中沉浮。昨日吞噬一切的巨口虽已堵住,河水依旧浑浊如冤魂血泪。
李岸蹒跚至张诤身侧,拱手作揖,“老师。”
张诤回过头,只见他面色惨白,一道伤口自眉骨延伸到下颌,令其眉头鬓角皆染血痕。他虽换了官服,一身泥泞血污未净。
他回看李岸的眼神尽是疲惫枯槁,而立之年,竟如风中残烛。
他勉力牵动嘴角:“有涯,你我……也算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
李岸闻言,心中五味杂陈,说道,“此番能保河堤,全赖老师指挥若定。学生……也不过略尽了些绵薄。”
张诤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
“非是你我之功。此堤乃万民血肉所筑,是天下苍生共赴国难之志所成。你我未死,许是天意,教你我……”他顿了顿,声音沉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远处的决口处,幸存的刑徒民夫与戍卒正拖着疲惫伤痛之躯清理战场,加固这血肉之躯筑起的新堤。
一支军伍抬着石料匆匆赶来——那是张诤令??三川郡卒??拆了沿河豪绅??水舂,取其石料筑??分水堤堰的石基??。
李岸见那些石料上,竟残留着??朱漆描金的蟠螭纹??。
张诤说道。
“这是??谢氏水舂的石础??。”
李岸闻言,手指深深掐入木棍纹理。
谢氏——当朝??将作少府属官??的姻亲。
他望向那些被军士押解而来的谢氏家奴,个个锦衣沾泥,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甘。??
昔日的富贵荣华,如今已成枷下犬彘。
河风骤急,卷来对岸叮当的凿石声。
抬眼望去,军汉们正将谢氏水碓的雕花石栏,砸作分水鱼嘴的基石。
是月二十二日鸠工,七月疏凿成,八月决水故河,九月舟楫通行,十一月水土工毕,诸埽诸堤成,河归故道,东汇于淮,又东入海。
此番河患,绵延六月,穷十万人力,终以血肉筑堤,??堰水分流??,平息巨患。
6
腊月??初,李岸随张诤返回王城。
此一祸牵连甚广,张诤于奏请的竹简中提及光??三川、东郡??两地,便查出贪墨河银的??令、啬夫??二十七人,豪绅四十余户。
将作少府丞??郑蕴虽已下狱,其党羽仍盘踞??九卿诸府??——??郡尉??扣发民夫口粮的批文盖着??治粟内史??朱印,河道??司空谎报的“青岗木”竟有??御史府勘合记录。
此一查势必惊天动地,牵连三公九卿,一时人人自危,为此后君臣嫌隙,赐饮鸩酒埋下祸端。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7
王城的冬,雪落得迟,却冷得刺骨。
宣德门外御河结着薄冰,宛若一条僵死的银蟒。
相府内堂,暖炉薰香缭绕,却驱不散张诤眉宇间沉沉的阴霾。炉火映照下,他眼角的细纹和那道自眉骨延伸至下颌的旧伤显得格外深刻。
李岸站在身侧,手中展开廷尉府所发的诏书。
竹简之上朱砂印泥犹湿,书:诏命陇西李岸为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之仪式。
“我本想为你求得九卿之位,”张诤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沙哑,“你治驰道有功,本应有更好的仕途。是我连累了你。”
李岸缓缓合上竹简,竹片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师何意?”
他抬头,看见张诤已起身走向窗前。
窗外,那株御赐的松柏虬枝盘结,覆着未曾融化的残雪,在风中微微颤动。
张诤的背影在窗前挺立如松,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
“陛下他......在提防我。”
李岸闻言,心中骤然一紧,如同被那御河的薄冰刺了一下。炉火的暖意瞬间消散,只余下字字句句在堂内回荡的冰凉回音。他顺着张诤的目光望去,松柏的阴影投在雪地上,宛如一只张开的巨掌。
“陛下......提防老师?”李岸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艰涩。
张诤未立刻回答,他的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窗棂,在霜花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
“功高震主,权重招忌,”张诤的声音低沉,仿佛是说给自己听,“黄河平了,万民称颂的是‘张相’。朝堂之上,清查贪墨,触及的是无数盘根错节的根系。郑蕴虽倒,其背后牵扯的岂止九卿?扣粮之罪,治粟内史难辞其咎;劣木流于河道,御史府的公验文书赫然其上......”
他转过身,直视李岸,那双曾看透河底朽木、洞悉人间鬼蜮的眼眸,此刻映着炉火跳跃的光,却深不见底。
“他需要我这样的人替他廓清朝堂,治平天下,却也怕这把刀太过锋利,最终伤及自身。陛下是圣主,却首先是帝王。他需要我这把刀来削平天下,却也怕这刀太利,终有一日会架到自己脖子上。”
张诤的话语微微一顿,眉宇间那道旧伤在阴影下显得愈发深刻,宛如烙印。
“更何况,这朝中,盼着我倒台的人,恐怕比盼着黄河清的人,还要多得多。弹劾我‘专权跋扈’、‘滥用私刑’、‘苛待士绅’的密奏,怕是早已堆满陛下的案头了。”
李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想起决口处漂浮的“德配天地”残碑,想起谢氏水碓上被砸碎的蟠螭纹巨石,想起那些在狱中或畏罪自尽或咆哮咒骂的大小官吏。
他知道张诤所言非虚。
这殿中侍御史的任命,看似是升迁,实则是将他调离张诤的核心幕僚圈,安置在一个看似清贵、实则远离中枢权力核心、便于皇帝观察的位置——殿廷供奉仪式,能触及多少真正的国之根本?
“学生明白了。”
李岸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眼中神色却愈发沉凝坚定,“多谢老师直言相告。这殿中侍御史之位,学生赴任便是。无论身处何位,学生之心,始终如一。老师的教诲,学生的志向,从未更改。”
张诤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疲惫枯槁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和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拍了拍李岸的肩膀,掌心的力道依旧厚重,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说道“有涯,殿中虽小,却能近观庙堂气象。若见不平,若察奸宄,御史职责所在,当言则言,不必顾忌于我。兴许我身死之日,便是你青云直上之时。有涯,你的路,还长。”
“学生明白,”李岸躬身作揖,缓缓说道“既然陛下已对老师已心生提防,何不借此契机抽身而退,归隐市井,远离这是非之地?”
张诤闻言,嘴角淡淡笑着,说道。
“我与陛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曾立下青山松柏之约。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他望向远处的宫墙,“青山未老,我又怎会独行。”
多年后,当李岸独自站在青苔斑驳的墓碑前,那个笑容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时过境迁,他仍想问一句,值不值得。
山风呜咽着掠过碑顶,卷起几片枯叶。
张诤回答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