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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梅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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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霜重压檐,月如刀锋。
这是永昌元年冬,最寒彻骨髓的夜。
王后跌撞踏碎章台宫前的玉陛霜华,玄衣纁裳翻卷如垂死凤鸟的羽翼。两名宦者捧着鎏金药匣踉跄相随,漆匣暗纹里还沾着昨日太医令调配的安神汤药气。
宫人劝其慢些,保重身体。
王后却置若罔闻。
这位王后素来端庄矜持,静女其姝,此刻却将九旒冕的珠玉撞得簌簌哀鸣。
值更的郎官们交换着眼色,唯有李岸一清二楚。
方才他独跪宫前,以期能令陛下回心转意。他看向身后黄门手中捧着的鸩酒,自己终是不能挽救张诤。
王后欲直闯章台宫,却被侍卫阻拦。
侍卫的青铜戟交叉成网,寒光映着王后苍白的脸。
“让开......”
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为首者甲胄下的喉结滚动,答道。
“奉诏...今夜不得...”
话音未落,玄色广袖已拂过戟尖寒芒。
“陛下,”王后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侍卫屏住了呼吸,“真要鸩杀张诤?”
赵鸷沉着声,听不出喜悲,宫灯将他手中擦拭的天子剑照成一道银虹。
“王后也是来求寡人放过张诤?”
王后摇摇头,说道。
“妾是想请陛下,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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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金博山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炉腹里未燃尽的苏合香混着剑刃的腥气,在御案积年的木纹中蜿蜒成奇异的图腾。
“陛下承天命御极,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北疆烽火未熄,需运筹帷幄;南郡饥馑方起,当解民倒悬。朝堂之上,既要明察秋毫防奸佞,又须洞若观火辨忠奸,”王后轻抚衣袖,温言相劝,说道“妾不懂朝政,难分陛下之忧。然张相随驾三十载,自陛下总角之年便相伴左右,及至龙御天下,始终鞠躬尽瘁。若断此股肱之臣,岂非自折栋梁?”
赵鸷冷笑,剑尖挑起案上奏章,竹简哗然散落一地。
“自古君臣,不过是一道算术题。寡人加一笔,贩夫走卒可成栋梁;寡人减一笔……便是乱臣贼子。”
王后抬眸,眼中映着烛火摇曳的光,“青山松柏,原是佳话,陛下何苦用乱臣贼子一词折辱这份真情呢?三十载春秋,张诤曾救陛下于水火,挽社稷于危难,替陛下除奸臣,惩贪腐,修河道,定民生,这些功劳加起来,还不够换其辞去官职,归隐山林吗?”
“王后,更深露重,早日回去歇息罢,”赵鸷说道“太医令曾说你这病是多年来忧思过度的结果,你只需尽你王后的本分,前朝之事原不用你费心。”
王后闻言,说道“何谓王后的本分,见君枉杀忠臣,岂能不管?见君背信弃义,岂能不管?见君自毁基业,岂能不管?见君有违君子之道,岂能不管?”
赵鸷擦拭剑锋的动作骤然停滞。
绢帛在刃口拉出刺耳的声响,惊醒了梁间沉睡的铜雀。十二盏连枝灯突然同时暗了暗,将天子冕旒的玉珠投影成斑驳的鞭痕,横亘在两人之间。
“王后这是第一次同寡人说这样的话,不想竟是为了张诤。”他缓缓抬眸,眼底似有寒冰凝结。
天子剑突然刺入案几三寸,震得杯中酒荡出涟漪。
“你我是至亲夫妻,共掌天下,寡人不想因一个张诤与你争吵,”他传来谒者,说道“王后疲累,送其回凤栖殿。”
黄门正欲请王后返回,却不想王后突然跪倒在地,谒者见状亦噗通一声跪在王后身旁。
后忽然掀开鎏金药匣,浓苦药香中静静躺着数块饴糖。
“陛下可还认得这个?”指尖轻触糖块上并排的牙印,“潜龙之时,您最喜这个......”
未说完,赵鸷突然暴起劈碎药匣,木屑纷飞,饴糖纷纷滚落在地。
王后见状,起先诧异,随后转为了然,她噙着泪,凄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原来陛下在意的,不是张诤犯颜劝谏,也不是他功高震主,而是他与陛下相识于燕地,于质子府。他知道陛下的曾经,了解陛下的过去。陛下看见他,就会想起昔日种种,想起质子府里的自己——
一个卑贱可怜的礼物,一个大逆不道的贼子。”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天子剑已横在她咽喉前三寸。
“三十年了,旧燕已归顺大周多年,质子府也被夷为平地,当年焚尽谤书,坑埋旧人,如今除了妾与张诤,已无人知道陛下的过去,”王后凄然一笑,说道“想不到陛下,原来从未释怀。”
她跌撞地站起来,黄门伸手过想搀扶,却被她拂袖喝退。
她看着赵鸷暴起的青筋,忽然想起三人在官学辩经的雪夜。那时张诤说“治国如烹小鲜”,现在满殿都是人肉烧焦的味道。
她退后一步,深深一揖,轻声说道“妾疲累,先回去了。万请陛下,保重身体,青山不老,国祚绵延。”
转身离去时,玄衣背影融入夜色,像是被黑暗吞噬的一缕残魂。
宫门前的老槐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枯枝划过宫墙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叩着往事的门扉。
王后静静躺在床上,沉重的朝服未解,九凤金冠仍压在云鬓之上。她睁着双眼,望着帐顶悬着的鎏金香球——那里面的安神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味,混着殿内陈年的沉水香,在空气中缓缓沉淀。
她累了,不只是身躯的倦怠,还有灵魂深处涌上的妥协与绝望,便是高床软枕也未能释去分毫。
合上双目,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她恍惚看见了年少时自己。
那个还会在兰池宫??西角偷埋??黍酒??的王后,早被时间这把钝刀一寸寸削去了棱角,又在帝王家的恩仇里反复腌渍,最终成了盖在诏书上的人形印玺,连叹息都要按着礼制来。
她,早已不是过去的她了。
而陛下,也不是从前的陛下了。
记忆如潮水漫涌。
赵鸷执剑的手,张诤案前的灯,自己镜中的容颜。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是张诤跪地为王家族亲求情那日?是陛下挥笔写下"屠城"二字那夜?还是彻查贪腐的奏章震动朝堂之时?
不记得了。
冰裂始于缝隙,而缝隙终会填平。
但缝隙之中,还有缝隙。
冰裂之下,仍是冰裂。
檐角铁马骤响,惊起的寒鸦掠过宫中老槐。
她听见少年赵鸷在说:“等四海清平,我带你们去琅琊,看看东海波涛,观日出处。”
听见少年张诤抚着竹简接道:“听闻琅琊台可望蓬莱仙山,若真能去,定要试试。”
她亦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二人一个要整顿吏治,一个要修订律法——这约定啊,怕是要等白鹭都绝迹了才能兑现。”
如今,琅琊台依旧,人心却已非昨日。??东海之水混下鸩酒,蓬莱仙山也成了史册上未写完的半行残句。
一语成谶,他们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这九重宫阙的囚笼。
琅琊,不过也是一场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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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史·永隆七年》载:
“十一月初五夜,王后沈氏、丞相张诤皆暴病而亡。诏侍御史李岸为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