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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山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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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鸷原本没想做皇帝。
尽管他日后极少表露真心,但这话确实不假。
那时候他还不叫赵鸷。
而是赵贽。
同音异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赵贽不过是件礼物,是大周送给燕国的牲礼。
而赵鸷却是九天的鹰隼,是主宰天下的帝王。
赵贽可以有恐惧,有软弱,有服从,赵鸷却不可以。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踏着血肉尸骸前进的。
狠不下心,死的就是自己。
2
赵贽的出生原是不被期待的,他的父亲是大周王室,却因自小天资愚钝,不受周王宠信,于是在周燕之战战败后,周王将其作为质子送去了燕地。
他的母亲是燕地女子,生他时难产,他的父亲却不愿替她寻法子,他说不愿自己的子孙世世代代在他国为质。
最后是他母亲自己用剪子剖腹取子,才保他一命。
在燕地的日子,他并不好过。
幼时,质子府是一个牢笼,同样出不去的父亲天天变着法的想杀死他。
他在床上发现过钢针,在饭菜里发现过毒药,在香炉里发现过迷香,甚至在夜深人静之时,他的父亲会轻声进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父亲并不苍老,却已两鬓霜白,掐着他的手都在颤抖。
他说,“孩子,悔不该生在帝王家。”
他没死,他早已在觉察到父亲真想杀死自己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子了。
他把短刀放在枕下,日日枕刀入睡,夜夜无眠。
直到这一日,他父亲冰凉的手扼住他的脖颈,他抬手一刀,刺中了父亲的胸腹。
赵贽的刀尖第一次尝到人血时,他闻到了父亲衣襟上陈年的酒酸味。
那夜之后,质子府的梧桐开始疯长,枝条探出高墙,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伸向燕国的月亮。
自那日后,父亲就没再寻法子杀他,而是继续日日买酒,醉生梦死。
赵贽也在此时,得以挣脱质子府的牢笼。
可他也深知,在质子府之外,还有一座更大的牢笼——燕国王城蓟城。
3
新雪覆满燕宫玉阶时,赵贽第一次看清权力的形状。
——那时燕国太傅剑尖挑着的鎏金酒壶,壶嘴正卡在他父亲被迫张开的齿间。鎏金地砖映出父亲扭曲的倒影,与四周燕国贵族华服上的蟠螭纹绞作一团。
“周国送来的贺礼,就该这般饮酒!”酒液泼溅时,满殿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赵贽看见父亲喉结滚动着咽下混着血丝的液体,而自己脸颊正被燕国公子捏得生疼。
“小质子,你爹是条老狗,你便是等着宰杀的狗崽子。”
阶下未化的积雪突然陷落一块,露出下面被压断的梅枝。
幼时的赵贽突然明白了:
父亲给他起名为贽,只因为他不过是两国博弈时输家的牲礼罢了。
此后,燕国太子与王孙公子们的游戏里,总缺不得赵贽这枚活棋子。
春猎时节,他们将饿极的塞外金雕与他同锁铁笼。那猛禽利爪撕开他肩胛时,少年反手掐住鹰颈,在漫天飞羽间尝到腥甜的胜利——原来禽兽相争,不过看谁先咬断谁的喉咙。
冬至宴饮,太子掷杯为令:
“且看周人骨头几两重!”
他便被推入冰窖,玄铁锁链冻进皮肉。
当守夜侍卫听见里面传来规律的凿冰声时,才惊觉这少年竟用指甲在冰墙上刻着计时——
每一道白痕都是向死而生的宣言。
他们笑骂他是周国献祭的牲礼,却不知困兽濒死时的反扑最是致命。
金雕啄食过的伤口结痂后硬如铠甲,冰窖里磨出的茧子后来能握稳□□。
史官不曾记载:
那些年燕宫阶前融化的雪水,究竟混着多少赵贽咬碎牙咽下的血。
4
燕历昭明三年冬,檐角冰锥垂落第十二根时,赵贽迎来十二岁生辰。
彼时邻巷孩童正用糖稀描画生肖,太学蒙童的《急就篇》诵声穿透朱墙。而这位周国质子之子,却跪在燕宫偏殿的青铜地砖上,用结冰的衣袖擦拭昨夜太子泼洒的羊羹残渍。
他恨父亲佝偻的脊背,总在燕人酒盏前弯成恭顺的弧线.
恨燕国公子们腰间的玉珏,每次碰撞都伴着“小周奴吠两声”的调笑。
恨自己名字里那个“贽”字,周王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此子生来便是祭品。
冰砖映出少年扭曲的倒影,他突然发现——
自己连影子都比父亲站得直些。
赵贽十二岁生辰这天,收到了一份此生最难忘的礼物。
小厮将他带到燕地西郊,他的双手被反剪至身后,用一条浸透桐油的粗绳绑着。
此地多狼,太子想要一张狼皮,于是令他在西郊作饵,引狼出现。
赵贽见状心头一惊,挣扎着想挣脱绳索,然越是用劲,绳子越是收紧。
肩头被两人按着,他逃无可逃。
在他被推倒在覆满冰碴的枯草丛中时,他只觉掌心一沉,五指习惯性收拢,不想这却是什么尖锐物十,扎得他手心生疼。
他转过头,略带震惊地看向右侧压着他的人。
那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衣服穿得寻常,眼神却十分明亮。
赵贽记得,每每燕太子唤那些王孙公子来时,他都会跟在燕王子信身侧,大约是他的门客。
如此年幼的门客。
少年门客在其腕间刻下两道血痕,又与赵贽交换了个眼神,才匆匆离去。
赵贽依稀听见太子在十丈外的哨塔上轻笑着,“周人的血最招狼。”
蓦的,一对幽绿的瞳孔从杉树林里浮现,狼涎滴在雪上的嗤响,比赵贽过去十二年听过的所有燕国雅乐都清晰。
狼扑来时,赵贽翻滚着用膝盖撞向狼腹。
冰砖里那个扭曲的影子突然活了——绳子应声断裂,被反剪的双手猛地挣脱开,赵贽借力将手中的尖锐物刺入狼腹,哨塔上的笑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兽血喷溅在脸上时,他尝到了比燕宫羊羹更腥甜的味道。
也是这一刻,他方看清,这尖锐物十原是半截折断的青铜簪。
这是赵贽第一次见到张诤,这个燕国最年幼的门客。
赵贽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却没想到他也只是个跟在王子信旁侧,身不由己的狗腿子罢了。
张诤前来质子府拜访时,赵贽正自己包扎着斩狼留下的伤口。
他没有带其他拜访的礼物,只带了一块普普通通的饴糖。
他说人活着就像这饴糖,总要被命运反复熬煮捶打......
赵贽只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自顾自包扎。
呵,一个有文化的狗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