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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山篇 ...

  •   5
      赵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何其荒谬。
      那个总跟在王子信身后、被燕国贵族们戏称为“小齐奴”的张诤,能成为后世史书浓墨重彩记载的传奇谋士,从来不是靠谄媚逢迎的本事。
      当这个齐国人用沾着雪水的指尖,在质子府斑驳的墙面上画出七国势力图时,赵贽第一次在对方清亮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帝王相。

      张诤的来历远比表面复杂。
      他本是齐国稷下学宫邹夫子的关门弟子,一柄折扇能论阴阳五行,半卷竹简可断天下大势。可惜齐闵王只爱听战鼓声,当这位暴君将儒生的典籍投入火堆时,邹夫子带着最年轻的弟子北渡易水。
      命运给了他们最残酷的玩笑——师徒二人刚踏入燕国疆界,老迈的夫子便病逝在蓟城驿站的榻上。
      彼时年幼的张诤用仅剩的盘缠换了副薄棺,却在葬师那日被王子信的车驾拦住了去路。

      邹夫子毕竟声名在外,收下他的弟子,于王子信可挣一个好名声——
      太子之位人人想夺,王子信亦不例外。
      但张诤也清楚,王子信并非可辅佐之人。

      赵贽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陶盏边缘,青釉映出窗外飘雪。
      他突然将酒液泼向墙面未干的七国疆界图,墨迹晕染开燕国与齐国交界处,“蓟城公子十七人,太子黎更是手握虎符。”他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铜鼎,“你却选了个质子府长大的囚徒之子,所谓何意?”

      张诤拾起溅落的陶片,在雪地上排出六爻卦象,“公子们沉溺郑卫之音,太子黎的虎符早成了投壶彩头,这样的人我在齐地见得太多。他日战乱,燕国必乱。君居质子府久矣,受尽苦楚却不自暴自弃,”他蘸着酒水在卦象旁写下“贽”字,“君可见这‘贝’旁,可是困龙的金锁?”

      “咔嚓!”
      折断的竹箸在赵贽掌心炸开木刺,他蘸着酒在案几重写“贽”字,箸尖突然劈向“贝”旁。
      鸷鸟毁折,必食其肉!
      他的血珠坠在“执”旁,竟将酒液染成鸠鸟羽色。
      “这囚笼关不住鸷鸟,终有一日......我要叫天下人看清,执戈者方为鸷。”

      6
      赵贽的指尖在陶盏边缘划出刺耳声响,窗外飘雪映着青铜灯树投下的阴影。
      “燕地已成死局,”他突然捏碎陶盏,瓷片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唯有出奔,方有生机。”

      张诤闻言,略一沉思,说道,“我在王子信的府中常听七国见闻,周王欲废嫡立庶——甘氏所出的王子瑾。”
      见赵贽蹙眉,他继续说道:“天宝十一年,周太子璧暴毙那夜,守宫史记载‘进蜜饯三合’,但......验膳太监的尸首,三日后在郑国渠浮出。两年后,周王后再度有孕,生下的却是一个痴傻儿。”
      “他日赵瑾即位——”张诤突然折断算筹,“您觉得......周王后与那痴儿赵琼,可还有立锥之地?”

      “周王室人丁单薄,子孙一脉尚在人世的恐怕只有父亲、赵瑾,与那痴傻儿了,”赵贽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张诤,替我想办法,我要逃出燕地,只要能回到周地,回到周王后跟前去,我要让所有人看着,被他们抛弃的质子,如何在这棋局里活成执棋之手!”

      张诤说,出城之事他会想法子。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借着夜色,赵贽肩负细软,手心里紧握着那把曾从父亲手中救下自己的短刀。
      推开父亲的房门,酒臭混着霉味扑面而来,他的父亲正对着满地卦签枯坐,那些散落的蓍草像极了战场残骸。
      “父亲。”
      他声音很轻,却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赵贽的靴底碾过满地卦签,蓍草断裂声里,他看见父亲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
      “您教我的,”他缓缓抽出短刀,刀尖挑起父亲散乱的白发,“乱世之中,活着的才是棋子,死了的连弃子都算不上。”

      父亲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突然抓住刀刃往自己心口拽,锈铁味的血溅上赵贽前襟。
      “这么多年……苦了......我的阿贽......”
      他的话被涌出的血沫淹没。
      赵贽沉默着将刀又推进半寸,直到父亲的手彻底松垂,一张卦签坠落在地。
      卦象显示:
      亢龙有悔,利见大人。

      赵贽翻过西墙,夜幕中传来张诤模仿的夜枭鸣叫,三长两短,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张诤推来粪车,正犹豫如何开口,赵贽却一言不发蜷身钻入桶内夹层中。
      粪车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污浊的轨迹。
      赵贽在恶臭的黑暗中数着心跳,忽然听见城门处戈戟相击的声响。

      “小门客又来亲自送夜香?”
      守卫的讥讽刺破宁静的夜幕。

      张诤笑着掸了掸衣袖,说道“军爷明鉴,送完这趟还得赶回伺候王子信晨妆。”
      张诤从容以应,似乎对侍卫的言语讽刺毫不在意。

      赵贽在夹层中屏住呼吸。
      粪桶外壁突然被长矛戳穿,冷风混着雪粒灌进来,矛尖距他咽喉仅半寸。
      约莫是自这穿孔处泻出的腥臭熏到了守城卫士,他们忙扇着手,让张诤赶紧离开。

      仿佛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张诤驾轻就熟在守卫的讥笑中推着粪车走出城门。
      粪车在土道上颠簸时,赵贽的指甲抠进了木缝。腐臭中混进铁锈味——
      父亲的血在他衣襟上凝成了冰。

      张诤拍了拍粪桶,轻声说道
      “我们终于离开蓟城了。”

      7
      自燕北至大周,这一路走得艰难。为避人耳目,他们不敢走官道;为躲关卡盘查,他们不敢乘马车。
      这一程,唯有以双脚丈量这千里风雪。

      二人并肩而行,踏过连绵山峦,涉过冰封溪流。
      入夜便蜷缩在岩穴之中,任凛冽的北风如刀割面。

      那日风雪更甚,张诤忽觉身侧空荡,回首只见赵贽已倒在雪地,如同一截枯木。
      张诤踉跄奔去,连声呼唤却不得回应。
      颤抖着将人翻转,俯身贴耳,竟听得心跳如战鼓擂动。

      举目四望,荒山野岭间不见人烟,连个避风处都寻不得。
      他咬紧牙关将人负起,在风雪中跋涉,口中不住重复着赵贽曾经的誓言:“你说过要回大周,要做九天鸷鸟,要成执棋之手......”
      字字句句混着白气消散在风中。

      不知走了多久,张诤双腿已如灌铅,眼前金星乱舞。就在即将跪倒之际,忽见山壁间隐着个洞穴。
      他狠狠掐臂以证非梦,待确认非虚,顿觉浑身又涌起气力,连背上重负都轻了几分。
      洞中生起微弱的火堆,照见赵贽青白的脸色。探其额头发烫,显是风寒入体。
      张诤翻遍行囊,却只有治外伤的金疮药,对着高热全然无用。

      张诤撕下衣角浸了雪水,敷在赵贽滚烫的额头上。
      火光映着洞壁,将两人摇晃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偏方,便抓了把积雪揉搓赵贽的掌心脚心,直到那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把袋中仅剩的一颗饴糖塞入赵贽口中,随后静静地靠着洞壁,看着岩壁上留下的不知何年何月刻下的狩猎图,模糊的线条里还能辨认出弓箭与麋鹿。
      那些远古的刻痕与今日的火堆影子重叠,仿佛时空在此交错。
      角落里堆着动物骸骨,白骨上啃噬的齿痕显示这里曾是狼穴。

      次日,待赵贽苏醒,便急着再度启程。
      张诤劝他再休息一下,他却不肯。
      这一程走了足足一个月才到了周地,二人站在城门前,城门斑驳的朱漆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守城士兵的矛尖挂着未化的雪粒。
      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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