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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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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车追上去吧。”戚语先情绪淡淡地抽出烟,点着后吸了一口。
“你怎么也抽烟?”姜非愣了愣。
戚语先仰头靠在绿色的站牌前,他的影子融入站牌的影子。
树荫在灰色的石板路上斑驳。
刚过了一辆公交车,这条马路又老远都看不到一辆经过的车。
戚语先呼出的烟在风里消散,校服被风吹得勾勒出年轻修长的身型。
“要劝我戒烟吗?”戚语先问。
姜非抿住唇,摇摇头。
戚语先垂眼看姜非。
姜非已经不看他了,垂着眼抱着那两个塑料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抽烟吧?”戚语先问。
姜非摇摇头。
吸烟有害健康。
这六个字印在烟盒上,出现在香烟广告和小学生的健康教育里。
印在姜非的思维里。
姜非每一年,每一次见面都有劝爷爷戒烟。
甚至因为爷爷吸烟而和爷爷生气过。
可姜非爸爸妈妈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姜非不可以因为他希望爷爷戒烟而爷爷不戒烟就和爷爷闹别扭。
爸爸妈妈和姜非说,爷爷是从混乱的时代苦着活过来的人,爷爷从年轻那会儿学会了抽烟,抽了大半辈子,要戒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姜非不懂啊。
什么叫混乱的时代。
有什么非得要靠烟才能排解的痛苦。
爸爸妈妈和姜非说了好多好多,说了好久好久,姜非也还是有点儿不懂。
可姜非记住了爸妈在他闹别扭时说的那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他的爸妈也是这样对待他的。
姜非没法劝爷爷戒烟,也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阻止刚认识一天的同学吸烟。
姜非能坚持的是自己不去吸烟。
戚语先不意外,姜非这种一看就是老师同学都会喜欢的乖学生。
把校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笔记本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的,考试都是正直的——坐得端正,行为也端正。
不吸烟,多正常。
姜非和他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要试试吗?”戚语先把燃着的烟递向姜非。
姜非很快地摇了摇头。
就像湿漉漉地小狗甩毛一样。
戚语先嘴角很轻微地挑了一下,没多少幅度,浅得差点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他没再引诱姜非吸烟,事实上也没想着姜非会答应。
剩下半截烟,抽完。
或许用了五分钟。
或许用了十分钟。
戚语先和姜非都没有去看时间,也没有对话。
看着没车的马路抽烟的感觉挺空的。
大街上空荡荡,情绪也空荡荡。
自己是一个人,和周边的树一棵树,站牌是一个站牌,有什么区别?
很空,空落落的,很虚无。
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没有什么欣喜也没什么失落。
和姜非做同桌是意外。
和姜非和他爷爷吃一顿饭也是意外。
以后估计没什么这种意外了。
戚语先把燃尽的烟头按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上。
径直走过去时没有看姜非。
走回来,他把姜非爷爷给的那一百块从口袋里抽出来,塞在姜非衣领。
“物归原主。”戚语先说。
说完就要走。
走半天又回头:“别跟着我。”
语气和眼神平静得近乎走在路上被派传单时的冷漠。
这话说得多少也有点儿无理取闹——都是回学校的路,有什么跟着不跟着的。
戚语先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无理取闹就无理取闹了。
姜非连眼神都没变,依然是睁着那双一眼就看得出来善良的眼睛,依然跟在戚语先身后。
“你要干什么?”戚语先的语气沉下来,变得更加不好。
“想把钱还给你。”姜非说,“想把苹果和糖给你。”
戚语先弄不明白姜非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想去弄明白。
这是他第一次从姜非身上感觉到执拗的味道。
“我,不,要。”戚语先盯着姜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戚语先自己剪头发,没有剪多少。
额前的碎发从遮住眉毛到刚好露出眉毛,侧边头发刚好露出耳朵,脑后碎头发露出脖子。
微卷的黑发翘着,阴沉沉的,他眼神冷下来时神色非常能唬人。
可姜非仿若完全未察觉。
“你不喜欢吃苹果吗?”姜非问,“也不喜欢吃糖?”
他明明昨天才听郑晓妍说过戚语先会打人,但他现在面对着冷着脸的戚语先还是一步都没往后退。
戚语先没有回答,抬脚换另外一条路走。
姜非又跟上去。
戚语先停下脚步,转身,和姜非面对面。
用冷漠的眼神恐吓。
姜非直视着戚语先的眼睛问:“为什么突然生气?”
姜非一双杏眼和玻璃一样,情绪全都清澈透明。
他也生气了。
可这气愤又全然没有带上一点儿攻击性。
戚语先第一次看到不让人感觉到任何烦躁和消极的意味的愤怒。
“你生气了。”戚语先下了个判断,却又问,“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姜非说,“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你要不要先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戚语先前倾了些身子靠近,叫姜非把自己漆黑的眼睛当做镜子,“我第一次看到你眉头皱起、脸色绷紧的样子。”
“如果你不想要那个钱,那你就好好还给我。不想吃苹果和糖,可以拒绝。”姜非的情绪非常简单。
他有自己的原则,不喜欢被随便对待,也不想让爷爷的心意落空。
“还有……”姜非眉头聚拢着,说到这时抿了抿唇,“可以试着相信我吗?”
戚语先以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姜非。
“不高兴的时候,感到有压力的时候,试着告诉我吧。”姜非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承担。面对困难解决问题也好,只是坐在一起说说话也好,两个人面对比独自承担要好。”
姜非想说的是,吃糖、吃苹果、吃点儿什么零食,都比抽烟好。
如果是因为不快乐才去抽烟,那他愿意去当戚语先的听众。
把不高兴的事情晒晒太阳,那些痛苦难过悲伤无力也会被蒸发一些吧。
姜非觉得,不一定要达到什么关系才可以一起去分享情绪、共担忧愁。
像他爷爷一样,坐在街头就可以和另外一个陌生的甚至是语言不通的年轻人聊很久。
哪怕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可以坐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人生,聊聊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事情。
向别人伸出援手也是很自然、不需要过多思考的事情。
何况他和戚语先并不算完全的陌生人。
但在戚语先这里不是。
他简直没有办法理解姜非是用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这样的话。
戚语先觉得惊讶,觉得不解,觉得抗拒,觉得……厌恶。
从昨天,今天,从午餐,糖和苹果,突然想要拉近的距离——这种靠近会让他恐慌。
他们很熟吗?
他们认识了很久吗?
他们之间的羁绊足以一起去承担什么事情吗?
姜非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不好。”戚语先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懵懵懂懂地撞了一下,撞得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有点儿天真得太过分了?”
姜非善良,正直,温暖,大方,有钱,被家里人爱着。
他越用那种澄澈单纯的眼神看着戚语先,戚语先越觉得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一无所有的垃圾。
姜非用受伤不解的眼神看着戚语先。
“别跟着我。”戚语先避开姜非的眼睛再一次说。
他错身从姜非身旁走过,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姜非和戚语先再次见面是在下午。
袋子里的苹果和糖被姜非分了一部分给保安,剩下的那些在姜非抽屉里。
下午考英语和数学,戚语先压着考试前一分钟回到座位。
戚语先在测验期间停笔趴下,被英语老师狠骂了一顿。
考历史也仍是老早就停下了笔。
姜非好几次看过去戚语先那边儿,戚语先却始终没有朝他分过去一个眼神。
于是姜非也不再看他,心里的失落不温不火地生长着。
姜非在晚餐时候给了一个苹果和一些糖给郑晓妍,回到了宿舍后,又把糖分给了室友。
宿舍是八人床,但是没住满,只住了六个人。
其中姜非的下铺是他高二新班级里的同班同学——刚认识,还不是很熟,连名字都还没知道。
另外四个人是理科班的,姜非没见过,也不认识。
“谢谢啊。”那几个同学还挺意外姜非会主动把食物分给他们。
姜非朝他们笑着,但今晚的笑容是带着水分的。
“有空一起约着打球啊。”有个外向的同学向姜非招呼道。
“好,”姜非总是很少拒绝别人,“不过我不太会打球。”
“那玩意儿打就是了,”那同学摆摆手,看了姜非一样,“你这身材一上场就是王者。”
姜非曲着眉不解,唇角很轻微地往上勾,还是笑了笑。
晚自习结束时是21:20,宿舍统一关灯时间是22:00。
姜非不太熟练地洗完衣服后爬上床,没几分钟,宿舍楼就暗掉了。
云城中学宿舍关灯后禁止聊天和灯光,会有宿管巡逻。
住宿跟持有驾照差不多,条条规章分明,大的违规一次,小的违规几次,一不小心就要被退宿。
大多数住宿生尽力遵守纪律。
宿舍楼关灯以后,大家都很安静。
走廊上的微光从宿舍上方的玻璃窗和门缝透进来。
微弱得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五指。
宿管路过的脚步声轻得难以分辨。
明明是六个人的宿舍,明明会有人走过,躺在床上,寂寞得还是和一个人一样。
宿舍里也严禁电子产品。
住宿生的手机要交到楼下宿管处统一保管,到一周住宿结束才能拿回去。
可姜非把手机藏在书包里,带进来了。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头顶。
手机早就被他调成静音了,屏幕亮起时,光线照在姜非脸上。
未读消息有几条,都来自同一个人。
[在宿舍住得还习惯吗?]
[食堂吃得惯吗?]
[(链接)(链接)(链接)]
[这几家店都是我上学时经常去的,你可以也去那吃饭。]
[手机要收好。]
[不要想着省钱,不够钱就问我要。]
这些消息都是昨晚发过来的。
昨晚姜非忙着复习,忙着适应宿舍生活,都没有打开过手机。
他今天才看到。
而那个人今天又给他发了新的消息。
[给爷爷打了电话了]
姜非从下午到现在,第一次真心实意毫无负担地笑了。
他打字回复:[我今天中午和爷爷去吃意料了]
对面也还没睡,没一会儿对话框顶上就显示了输入状态,接着冒出气泡:[他去学校找你了?]
姜非:[是的,他好像等了我很久]
[有地方坐着吗?]
姜非:[在保安室坐着]
[哦]
姜非问他:[你什么时候给爷爷打的电话,他下午几点回家的?]
[下午,我打过去时他正好坐车回家,聊到他到家我就挂了]
[新学期怎么样]
姜非也和他同时打出了一条差不多的消息:[开学忙吗]
[没什么可忙的]
姜非也回他:[不忙,这两天都是在考试,也没作业]
[在宿舍住得习惯吗]
姜非回复:[挺好的,同学们都对我很好]
这次对方输入状态显示了很久,姜非都没有等到对方把消息发过来。
姜非:[早点睡吧]
这次又回复得很快:[好,早点休息]
姜非发过去:[晚安鱼仔]
姜余回复:[晚安,弟弟。]
姜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哥再发消息过来之后才插上了有线耳机。
点开音乐软件,选了一首自己最喜欢的歌。
熄掉屏幕,翻过身,正面躺在床上,手机塞在被窝里。
轻缓的纯音乐流入耳朵,睁着眼,目之所及是什么也没有。
黑夜渐渐滑下去,枕巾变沉。
水滴坠落在棉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