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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沈灼华将那朵白梅轻轻放在梅树下的青石上,转身往澄心斋去。

      雪后初霁,阳光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眼睛疼。

      到澄心斋院门口时,引路的婆子没像昨日那样守在门外。院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

      沈灼华推门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全是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走到廊下,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开门的不是小厮,是萧景宸本人。

      他今日穿了身火红的箭袖骑装,外头罩着件玄色貂裘,领口的狐毛衬得那张脸越发精致得像个瓷人。只是眼神冷得很,像这雪后的天,看似晴了,骨子里还透着寒气。

      “沈先生来得真早。”萧景宸靠在门框上,嘴角噙着笑,“今儿天气好,咱们换个地方上课。”

      沈灼华微微一怔:“世子想去何处?”

      “就这儿。”萧景宸指了指院子,“外头敞亮,空气也好,比闷在屋里强。”

      此时虽是雪后初晴,但寒气刺骨,院中积雪未扫,站上一刻都能冻透。沈灼华身上这件青布棉袍虽干净,却单薄得很,根本抵不住这样的寒气。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听世子的。”

      萧景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走到院子中央,那里有张石桌、四个石凳,此刻全被积雪覆盖。他随手拂去一个石凳上的雪,坐下了,跷起二郎腿,下巴朝对面的石凳扬了扬:“沈先生坐。”

      沈灼华走过去,也拂去积雪坐下。石凳冰凉刺骨,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棉裤渗进来。

      萧景宸看着他冻得发白的脸,笑了:“沈先生冷么?”

      “还好。”沈灼华平静道。

      “那就好。”萧景宸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鎏金手炉,在手里把玩着,“今儿咱们不讲那些虚的,讲点实在的。沈先生既教经史,那我问你,若你是前朝那位被流放北疆的谢学士,寒冬腊月,缺衣少食,奴仆尽散,你会如何?”

      这是前朝一桩著名公案。谢学士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流放苦寒之地,妻离子散,最终冻饿而死。此事常被用来拷问读书人的气节。

      沈灼华沉吟片刻,缓缓道:“谢学士之选择,臣不敢妄评。但若换作臣……”

      “怎样?”萧景宸眼睛亮了亮,等着听他说出“宁死不屈”“守节而亡”之类的漂亮话。

      沈灼华却道:“臣会想方设法活下去。”

      萧景宸愣住了。

      “活着,才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活着,才能继续著书立说,传道授业;活着,才对得起那些曾寄希望于自己的人。气节不在死,而在如何生。”

      萧景宸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如何生’!沈先生果然与众不同,那些老夫子都说谢学士守节而死乃文人风骨,到你这里,倒成了‘要活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眼角都沁出泪花。笑够了,他抹抹眼睛,站起身:“既然沈先生这么懂得‘如何生’,那今日的课,咱们就实际操练操练。”

      他拍了拍手。

      院门应声而开,两个小厮抬着个木桶进来,桶里装着半桶水,水面还漂着冰碴。他们将桶放在沈灼华面前,又退了出去。

      萧景宸走到桶边,俯身看了看,抬头笑道:“沈先生看见这桶水了么?这是从后园井里刚打上来的,新鲜得很。今儿的课业就是请沈先生用这桶水,把院子里的雪都浇化了。”

      沈灼华看向偌大的院子。澄心斋的院子虽不算最大,但也有三丈见方,积雪厚达半尺。用这半桶冰水浇化积雪,无异于天方夜谭。

      “怎么,沈先生不是说‘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么?”萧景宸歪着头,笑容天真又残忍,“这点小事都办不到,还谈什么在绝境中求生?”

      沈灼华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木桶边。他挽起袖子,伸手试了试水温,冰冷刺骨,手指刚探进去就冻得发麻。

      萧景宸抱着手臂看着他。

      沈灼华弯腰,用力一提。桶很沉,他身子晃了晃,才站稳。冰水在桶里晃荡,溅出几滴,落在他鞋面上,迅速结成薄冰。

      他提着桶,走到院子角落,开始一点一点浇水。水泼在积雪上,只化开碗口大的一小块,瞬间又被寒气冻住,结成更硬的冰壳。

      萧景宸坐回石凳上,从怀里掏出包点心,慢条斯理地吃着。是桂花糕,甜腻的香气在冷空气里飘散着。

      沈灼华没看他,只一遍遍提桶、浇水。棉袍下摆很快被溅湿,冻得硬邦邦的。手指冻得通红,渐渐失去知觉,有两次差点抓不住桶沿。

      院门外渐渐聚了些看热闹的下人。有扫雪的婆子,有路过的小厮,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瞧,窃窃私语:

      “瞧见没?新来的先生被世子爷整治呢!”

      “哎呦,这大冷天的,浇雪?世子爷可真会折腾人。”

      “我赌三钱银子,这位先生撑不过一个时辰。”

      “我赌五钱,撑不过半个时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院里。

      萧景宸听见了,笑得越发开心,故意提高声音:“沈先生,可要歇歇?若是撑不住,说一声便是。本世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沈灼华没说话,只继续提着桶,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半个时辰过去,院子里的雪只化了一小片。沈灼华的脸色已经白得吓人,嘴唇发紫,提桶的手在微微发抖。

      萧景宸吃完了点心,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看来沈先生这‘求生’的本事,也不过如此。罢了,今日就到这儿……”

      话未说完,沈灼华忽然开口:“世子。”

      萧景宸转头看他。

      沈灼华放下木桶,直起身,虽然冻得浑身打颤,腰背却挺得笔直:“雪是浇不化的,但臣可以扫。”

      “扫?”萧景宸挑眉,“我没让你扫雪。”

      “是,世子让我浇雪。但浇既不可为,扫却可为。事在人为,方法总比困难多。”

      他说完,走到廊下,那里靠着把竹扫帚。他拿起扫帚,走回院子中央,开始一下一下地扫雪。

      竹扫帚划过积雪,“唰唰”地响,冻僵的手几乎握不住扫帚柄,他就用两只手一起握着。

      萧景宸看着这个清瘦的背影在雪地里一下一下地扫着,棉袍下摆也结满了冰碴。

      看热闹的下人们渐渐安静了。

      有婆子小声嘀咕:“这先生倒是倔……”

      “嘘,别说了。”

      院子里的雪被一点点扫到墙角,堆成一个小雪堆。青石地面露出来,湿漉漉的,映着天光。

      沈灼华扫完最后一帚,拄着扫帚喘了口气。汗水从额角渗出来,在寒风里迅速变冷,贴在额头上,刺骨的凉。

      他转过身,看向萧景宸:“世子,雪扫干净了。”

      萧景宸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嘲讽的眼睛里,此刻有种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是惊讶,是不解,是恼怒,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良久,他笑了:“好,好一个‘方法总比困难多’,沈先生果然……与众不同。”

      他走过来,走到沈灼华面前,两人离得很近。萧景宸比沈灼华略高一点,此刻微微低头,看着他冻得发青的脸,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结冰的袖口。

      “冷么?”

      沈灼华平静道:“冷。”

      “那为什么不求饶?”萧景宸盯着他的眼睛,“说句软话,我就让你进屋了。”

      沈灼华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臣是来教书的,不是来求饶的。”

      萧景宸的手僵在半空。

      院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是周怀瑾。他披着银狐斗篷,手里捧着个暖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院里这一幕。

      “世子好兴致。”周怀瑾走进来,目光在沈灼华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湿透的棉袍和冻红的手上多停了一瞬,“大冷天的在院子里上课,沈先生真是……敬业。”

      萧景宸收回手,转过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周先生怎么来了?”

      “王爷让在下送几本新得的画谱给世子。”周怀瑾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正好路过,听见动静,就进来看看。”

      他又看向沈灼华,笑容温文尔雅:“沈先生脸色不大好,可是冻着了?我那儿有上好的姜茶,一会儿让人送些过来。”

      沈灼华拱手:“多谢周先生好意。”

      “不必客气,同僚之间,本该互相照应。”周怀瑾说着,又转向萧景宸,“世子,画谱送到了,在下就不打扰了。只是外头天寒,还是进屋说话的好,免得冻坏了身子。”

      他说得体贴,眼神却意味深长。

      萧景宸“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周怀瑾走了,院门外看热闹的下人也散了。

      院子里只剩下萧景宸和沈灼华两个人,还有那个空了的木桶,那把竹扫帚,以及墙角那堆雪。

      “今日就到这儿吧。”萧景宸忽然说,声音有些疲惫,“沈先生回去换身衣裳,明日再来。”

      沈灼华略一躬身,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冻僵的腿不听使唤,下台阶时差点摔倒,忙扶住廊柱才站稳。

      萧景宸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灼华走出澄心斋,沿着来路往回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湿透的棉袍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到骨头里。

      路过那株白梅时,他停下脚步,扶着梅树喘了几口气。眼前阵阵发黑,他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开时,看见放在青石上的那朵梅花,已经被雪埋了一半,只露出一点惨白的花瓣。

      他弯腰拾起那朵花,花瓣冻得硬邦邦的,一碰就碎了。他站直身子,将碎花瓣撒在雪地里,继续往前走。

      回到听竹轩时,福安正在院子里扫雪,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无妨。”沈灼华摆摆手,“炭盆和炭送来没?”

      “送来了。”

      “烧热水来。”

      福安连忙去烧水。

      沈灼华进屋,脱下湿透的棉袍,才发现双手已经冻得红肿,手指弯曲都困难。他搓了搓手,坐到已经烧好的炭盆边,却不敢靠太近,冻僵的手脚突然遇热,反而容易受伤。

      福安端来热水,他慢慢将手浸进去。温热的水刺激着冻伤的手,又疼又麻。他咬着牙,一点点活动手指。

      换过衣裳,喝下福安熬的姜汤,身子才渐渐回暖。沈灼华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

      福安小声问:“先生,世子爷他……为难您了?”

      沈灼华沉默片刻,轻声道:“教书育人,本就是难事。”

      福安似懂非懂,也不敢多问,只道:“柳嬷嬷刚才来过了,又送了件棉袍来,说是她儿子穿小了的,让您别嫌弃。”

      沈灼华看向床头,那里果然叠着件半新的深蓝色棉袍,厚实干净。

      “她还说……”福安犹豫了一下,“让您小心周先生。说周先生是王妃的远房侄儿,在府里……颇有些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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