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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第二天,世子那边派人来说,沈先生将养两日再去上课。

      沈灼华便在听竹轩静养了两日,手上的冻疮擦了药膏,渐渐好转,只是关节处还有些僵硬,握笔时微微发颤。

      第三日清晨,他换了柳嬷嬷送的那件深蓝色棉袍,又用布条将手指细细缠了,这才往澄心斋去。

      雪已停了多日,但寒意未减。廊檐下的冰凌化了大半,只剩些残冰挂在檐角,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

      到澄心斋时,院里已经收拾干净。积雪扫得一丝不剩,青石地面露了出来。廊下摆着两盆炭火,烧得正旺。

      萧景宸坐在书案后,穿一身鸦青锦袍,领口镶着玄狐毛,正低头翻着一本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萧景宸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沈灼华缠着布条的手,又移开,“沈先生的手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沈灼华躬身,“谢世子关心。”

      “坐吧。”萧景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灼华坐下。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旁边还放着几本厚重的典籍,书页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书。

      萧景宸将手中的书推过来:“沈先生可认得这本?”

      沈灼华接过一看,心头微微一震。

      是《青崖笔谈》,父亲沈文澜的著作。

      这本书成于十二年前,正是父亲在翰林院最得意时所作。收录了他历年来的经史札记、诗文随笔,其中不少篇章曾传诵一时,被士林誉为“清音独绝”。

      只是后来沈家遭难,这部书稿也跟着散佚了。沈灼华记得家中原本藏有一套,是父亲亲手校订的初刻本,扉页上还有他的亲笔题字。但抄家时,这些书册都被查封充公,不知流落何方。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认得。”沈灼华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是先父的拙作。”

      “哦?”萧景宸挑眉,“原来是令尊的大作。那正好,今日的课业,就请沈先生将这本书背与我听。正好让我瞧瞧,咱们这位沈先生是真有才学,还是……徒有虚名、误人子弟?”

      沈灼华一愣。

      《青崖笔谈》共十二卷,百余篇,近二十万字。莫说背诵,就是通读一遍也要数日工夫。

      “怎么,沈先生不是说事在人为么?”萧景宸往后一靠,嘴角噙着笑,“背自己父亲的著作,应该不难吧?还是说……沈先生其实并不熟悉令尊的文字?”

      这话问得刁钻。若背不出,便是不孝。若背得吃力,便是才学不济。

      沈灼华沉默片刻,缓缓道:“世子想听哪一卷?”

      “从头开始。第一卷第一篇,《论史三则》。”

      沈灼华闭了闭眼,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那是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书房教他读书,一字一句,讲解《论史三则》中的微言大义。烛火摇曳,墨香淡淡,父亲的手温暖厚实,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史者,鉴也”。

      他睁开眼,开始背诵:“太史公曰:史者,所以明是非……”

      起初还有些生涩,渐渐便流畅起来。那些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文字,像泉水般自然涌出。他背得很慢,每背一段,便停下来,讲解其中的典故和深意。

      萧景宸起初还漫不经心,后来渐渐坐直了身子,眼睛盯着沈灼华。

      “……神理既得,则千古如在目前矣。”背完最后一句,沈灼华停了下来,微微喘了口气,缠着布条的手在袖中轻轻颤抖。

      屋里一片寂静。

      炭火噼啪作响,窗外有鸟雀飞过。

      良久,萧景宸才开口:“背得不错。那么第二篇,《赋税论》。”

      沈灼华继续背。

      这一篇更长,涉及前朝赋税制度的利弊得失,文辞艰深,典故繁多。他背得有些吃力,中间停顿了几次,但终究还是一字不差地背完了。

      额角渗出细汗。

      萧景宸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脸,忽然问:“沈先生可知,我为何要你背这本书?”

      沈灼华摇头。

      “因为我想知道,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他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沈灼华心头一震。

      萧景宸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我父王常说,沈文澜是难得的清流,文章气节,皆为人称道。只可惜……”

      他顿了顿,“只可惜不识时务,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落得那般下场。”

      沈灼华垂下眼,没有说话。

      “沈先生。”萧景宸转过身,“你说气节在‘如何生’,那令尊当年……算是‘生’得如何?”

      这话问得残忍,直刺心窝。

      沈灼华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先父一生,俯仰无愧。他选择的路,他承担的果,皆是本心所致。为人子者,不敢妄评父辈功过,但有一事臣可以确定……”

      “何事?”

      “若时光倒流,让他重新选择,他依然会走同样的路。因为有些路,明知道尽头是悬崖,也要走下去。那不是愚蠢,是……不得不为。”

      萧景宸盯着沈灼华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一个‘不得不为’。沈先生,你们沈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倔?”

      沈灼华没有回答。

      萧景宸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继续背吧。第三篇,《河工疏》。”

      这一篇更长,更艰涩。沈灼华背到一半,喉咙发干,声音开始沙哑。

      萧景宸倒了杯茶,推过去。

      沈灼华接过,一饮而尽,稍微缓解了些不适。

      他继续背。

      从早晨背到中午,背完了第一卷。萧景宸没有喊停,他也没有主动停下。

      午后,有小厮送来午膳。四菜一汤,热气腾腾。萧景宸示意沈灼华一起吃。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完。

      放下筷子,萧景宸忽然道:“下午不背了。”

      沈灼华抬眼看他。

      “手伸出来。”萧景宸道。

      沈灼华迟疑片刻,伸出缠着布条的手。

      萧景宸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盖,挖了点药膏,竟亲自给沈灼华涂起来。

      药膏清凉,涂在红肿的关节上,缓解了那股灼痛。

      “这药是御医配的,效果好些。”萧景宸低着头,专心涂药,“你那个……扔了吧。”

      沈灼华看着少年低垂的睫毛,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里的顽劣嚣张,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涂完药,萧景宸收起瓷瓶,重新坐直身子,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明日继续背第二卷。沈先生回去好生准备,若背错一个字……”

      他顿了顿,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沈灼华起身,躬身一礼。

      走出澄心斋,他站在廊下,看了看自己涂过药的手,又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萧景宸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如此。

      每日清晨,沈灼华准时到澄心斋,背诵《青崖笔谈》。从第一卷背到第三卷,从经史论述背到诗文杂记。

      萧景宸听得极认真,不时提问,问题刁钻古怪,沈灼华一一解答,虽有时吃力,却从未出错。

      萧景宸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刁难,虽然态度依旧冷淡,但偶尔会在他背得口干时递杯茶,在他手疼时让他歇片刻。

      沈灼华也渐渐摸清了这个少年世子的脾气,表面顽劣嚣张,内里却敏感孤独。看似不通文墨,实则聪慧过人,一点即透。

      这日,背到第四卷中的《梅鹤赋》。

      这是父亲早年名作,沈灼华十三岁时曾仿写过一篇,被国子监祭酒赞有“林和靖遗风”,此刻背起,格外顺畅。

      “梅之清,在骨不在形……”

      萧景宸忽然打断:“沈先生当年那篇《梅鹤双清赋》,我也读过。”

      沈灼华顿住。

      “是赵长史给我的。他说你十三岁便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才华不输令尊。我当时不信,如今……信了。”

      沈灼华垂下眼:“少时涂鸦,不值一提。”

      “涂鸦?”萧景宸笑了,“若是涂鸦,那些翰林院的老学究们,怕是要羞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外院那株探过矮墙的白梅花瓣如雪。

      “沈先生。”他忽然问,“你说梅之清在骨不在形,那人之清呢?在何处?”

      沈灼华沉吟片刻,缓缓道:“人之清,在心不在迹。心若污浊,纵使外表光鲜,内里也已腐坏。”

      萧景宸转过身,看着他,“那沈先生的心,可有清泉?”

      “有。只是这清泉,在这深宅大院里,不知还能清澈几时?”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大胆。

      萧景宸却笑了:“沈先生倒是坦率。这王府里,人人戴着面具说话,像你这般直来直去的,倒是少见。”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继续背吧。”

      沈灼华继续背下去,背到黄昏时分,第四卷背完,窗外天色渐暗,炭火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萧景宸合上书,“今日就到这儿吧,明日背第五卷。”

      沈灼华却没有应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外院那株探入墙头的半截梅枝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良久,他转过身,平静地看向萧景宸:“世子,这已是第七日了。”

      萧景宸挑眉:“怎么,沈先生嫌烦了?”

      “非也。”沈灼华缓步走回书案前,将《青崖笔谈》轻轻合上,“这七日,臣为世子逐卷背诵先父著作,从第一卷到第四卷,共三十八篇,近六万字,想必世子心中已有评判。”

      萧景宸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所以?”

      “所以,”沈灼华迎上他的目光,“从明日开始,臣不再为世子背书。”

      屋里霎时安静。

      萧景宸慢慢坐直身子,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褪去,换上了一丝危险的冷意:“沈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臣是王府正式聘请来的先生,是王府属员,是来教书的,不是来背书的。前七日,是为让世子知晓臣的学识根底,判断臣是否有资格站在这里。如今七日已过,世子心中应有定论。若觉臣尚可一教,那从明日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便该是臣教,世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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