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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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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宸盯着沈灼华看了许久,那双总是盛满顽劣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光。
“好,好得很。”他站起身,慢慢踱到沈灼华面前,“沈先生这话说得硬气。既然先生不想背书,那咱们换个玩法。”
他走回书案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随手扔在桌上。玉牌通体莹白,雕着繁复的云纹,正中刻着一个“宸”字。
“这是我的私令。”萧景宸重新坐下,跷起腿,“沈先生替我办件事。”
沈灼华看着那枚玉牌:“世子请讲。”
“城东有家‘百味斋’,后日要办一场‘梅花宴’。”萧景宸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席上会用七十二种不同的梅花入馔,做出三十六道菜来。我要沈先生去赴宴,替我尝遍这三十六道菜。”
沈灼华微微蹙眉。
“不过……”萧景宸拖长了声音,“不是让先生白吃。每尝一道菜,先生便要在当场写下一篇品鉴。这菜用了哪里的梅,什么品种,何时采摘,如何烹制,滋味几何,有何典故……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他顿了顿,补充道:“三十六道菜,三十六篇品鉴。每篇不得少于三百字,要当场写就,墨迹干了便交与店家掌柜。后日酉时开宴,亥时前我要见到所有品鉴文章。”
这任务比背书刁钻百倍。
背书只需记忆,品鉴却需见识。背书有书可依,品鉴全凭真才实学。更不用说还要当场写就,这不仅要学问,还要急智,要文采,要能在喧嚣宴席上凝神静气。
沈灼华沉默片刻,问:“世子为何要臣做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萧景宸歪着头,“沈先生这满腹经纶,究竟是纸上谈兵,还是……真能在人间烟火里活出个滋味来。”
他站起身,走到沈灼华面前,将那枚玉牌塞进他手里:“玉牌给你,后日赴宴。若办成了,从今往后你便是真正的先生,我恭恭敬敬跟你读书。
说着,他的声音放轻:“若办不成……那就请沈先生收拾铺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沈灼华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牌,抬起眼,看着萧景宸:“世子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
“好。”沈灼华将玉牌收入袖中,“后日亥时,臣来交卷。”
雪后初霁,王府的清晨格外安静。
沈灼华用过早膳,正预备去城中书局碰碰运气,那七十二种梅花名录,尚有最后几种珍稀异品无从查考。
刚出听竹轩院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是寻常仆役该有的动静。
沈灼华驻足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自东边夹道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个穿着宝蓝箭袖锦袍的少年。那马跑得极快,到了院门前竟不减速,前蹄高扬,长嘶一声,稳稳停住。
马上的少年翻身落地,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眉目清俊,肤色白皙,与萧景宸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轮廓更柔和些,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温润。一头乌发用玉冠束得整整齐齐,鬓角一丝不乱。
他拍了拍马颈,将缰绳随手扔给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小厮,这才抬眼看向沈灼华。
四目相对。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好奇,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温和得体,如春风拂面,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这位便是新来的沈先生吧?”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景轩有礼了。”
萧景轩,嫡次子,继王妃周氏所出。
沈灼华躬身:“臣沈灼华,见过二公子。”
“先生不必多礼。”萧景轩上前两步,虚扶一下,目光在沈灼华脸上停了停,笑意更深,“早听母妃提起,说府里来了位学识渊博的先生,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话说得客气,但沈灼华听得出其中意味,继王妃“提起”过他,这本身就不是个好信号。
“二公子谬赞。”
萧景轩摆摆手,转身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沈灼华:“方才从外祖家回来,路上得了件小玩意儿,想着或许先生用得上。”
沈灼华接过,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册薄薄的线装书,封面无字,纸张微黄。他翻开一看,心头一跳。
是一本私刻的《异梅谱》。里面绘着十几种罕见梅花的图样,旁边用小楷标注着名称、产地、特性。其中有四种,正是他苦寻不得的珍品:南海“珊瑚梅”、滇南“翡翠萼”、西域“金边雪”、还有来自海外、据说十年才开一次的“夜光梅”。
每一种的记载都极详尽,连花开时的香气、适宜的水土、乃至相关的诗词典故都一一罗列。
“这……”沈灼华抬眼。
萧景轩笑得云淡风轻:“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外祖家有个老花匠,侍弄了一辈子梅花,自己瞎记的。我瞧着有趣,便誊了一本。听说先生近日在查梅花相关,想来或许能帮上点小忙。”
小忙?
这哪里是小忙?这简直是雪中送炭,精准得可怕。
沈灼华握着那本册子,指尖微微发凉。萧景轩知道他需要什么,知道他缺什么,甚至知道他什么时候最需要。这份“恰到好处”的关切背后,是怎样的耳目灵通,又是怎样的心思缜密?
“二公子费心了。”沈灼华将册子收回锦囊,“此物确有大用,臣感激不尽。”
“先生喜欢就好。”萧景轩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无意间扫过沈灼华洗得发白的袖口,“听说先生这两日要替兄长去赴梅花宴?那百味斋的宴席规矩多,席上又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先生若是需要什么打点,或是遇着什么为难处,尽管来找我。兄长性子跳脱,怕是顾不到这些细处。”
沈灼华垂下眼:“世子安排周全,臣不敢多劳二公子。”
萧景轩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拍了拍身侧的白马,忽然道:“这马叫‘照夜白’,是去年秋狩时皇伯父赏的。性子烈,除了我,旁人近不得身。”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沈灼华,“先生会骑马么?”
“略通一二。”
“那改日得了空闲,请先生指教。”萧景轩翻身上马,动作潇洒,“今日还要去给母妃请安,先告辞了。”
他勒转马头,却又停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先生若去书局,不妨去‘翰墨斋’看看。那儿的掌柜与我外祖家相熟,珍本阁里的书,先生若有想看的,报我的名字便可。”
说完,一夹马腹,照夜白长嘶一声,疾驰而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笔直地通向继王妃所居的东院方向。
沈灼华看着那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许久未动。
手中的锦囊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那本《异梅谱》沉甸甸地压在手里。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在脸上,冰凉。
他想起萧景宸那双总是盛满顽劣与孤独的眼睛,再想起萧景轩方才完美无缺的笑容。
一个如野火,不管不顾地烧,烫人,却也真实。
一个如静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漩涡。
这王府的“深”,他今日才真正触到第一层。
回到屋里,他重新摊开那本《异梅谱》。册子抄写得极工整,字迹清秀挺拔,与萧景轩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处处完美,无可挑剔。
他翻到“夜光梅”那一页,记载说此梅生于海外孤岛,花瓣在月夜会泛起莹莹微光,十年一开,开花时异香可传十里。旁边还抄录了一首前朝诗人的残句:“月下流光梅似雪,十年一梦海生香。”
真是……好东西。
好到他心里发寒。
萧景轩为什么要帮他?是真的惜才,还是另有所图?是单纯想拉拢,还是要在梅花宴上埋下什么后手?
沈灼华闭上眼,明日便是梅花宴。他有了这册子,七十二种梅便可尽数掌握,三十六篇品鉴也有了底气。
但这底气,是萧景轩给的。
这份人情,将来要怎么还?
晚膳是福安从大厨房提回来的。一荤一素,一碗米饭,比头几日丰盛了些。沈灼华慢慢吃着,福安在一旁侍立。
窗外夜色已浓,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
沈灼华放下筷子,接过福安递来的热茶,抬眼看着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仆役,问道:“福安,你入府多久了?”
福安一愣,忙垂首答道:“回先生,快满一年了。”
“一年……”沈灼华轻啜一口茶,“那对府里的各位主子,该有些了解吧?”
福安身子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小的只是个粗使的,平日里难得见主子们面。只知道尽心当差,不敢妄议。”
“只是随意问问。今日我见着二公子了,瞧着是个知书达理的。”
听到这话,福安紧绷的肩膀稍稍松了些。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沈灼华,见先生面色如常,才小声道:“二公子……府里上下都夸的。”
“哦?怎么个夸法?”
福安舔了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二公子待下人和气,从不大声呵斥。每月初一十五,还会让身边人给各院年老的嬷嬷、有病的仆役送些银钱药材。前年冬天,马房老刘头的孙子病得快不行了,是二公子悄悄请了大夫,还垫了药钱。”
沈灼华静静听着。
“还有……”福安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二公子读书用功,周先生常夸他一点就透。王爷考校功课,二公子回回都对答如流。去年中秋,王爷让两位公子各作一首咏月诗,二公子那首……”
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一丝钦佩,“连王爷都说好,还让人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那世子呢?”沈灼华问得随意。
福安脸色一变,立刻噤声。